第六十六章
钟随安看起来是个古板文人, 骨子里却也有几分武将的杀伐决断。由他来办清淤、收治灾民、处置腐尸这一类的事,竟是办得分外利落,有模有样。
古时烧毁尸首, 乃是十恶不赦之人才会有的惩罚。
与戮尸的羞辱相等同。
寻常百姓自然有不愿意的, 朝廷来人救灾, 心底大石落地, 于是也就更希望将自家的老父、老母,将自己家的男人, 都入土为安。不是任自己的亲人,死也死得不安宁。
钟念月一早便猜到,兴许有人要反抗不服从的。
谁晓得, 有是有了, 但个个都被钟随安老老按了下去。
“念念忘了,你兄长殿试时作的策论,乃是战守疏。”晋朔帝道。
钟念月还真忘了。
寻常文人都喜爱在民生、朝廷规制上大做文章,再有剑走偏锋的,上来就先骂一骂皇帝于朝事上的不足,反正少有谈论军事的。只因武将不喜文人, 文人也瞧不上武将。因在作策论时, 都泾渭分明。
但则古时但凡是些身负大才的人物, 都是文能提笔写文章, 武能驱马守边疆。
钟念月低声道:“倒是我小瞧哥哥了。”
不也不能说是她小瞧。
钟随安作为原著中的垫脚石男配, 出场时已经是人中龙凤,官居高位。结识女主后,官位晋升更是一路如坐火箭。钟念月确实没看他都办了哪些事。
反正每次出场,不是在为女主打脸,就是在为女主和太子打起来。
“受灾的县还有富宁、延平、思顺……将你兄长单独拨到富宁县去, 你可放心?”晋朔帝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钟念月惊讶地敛住思绪,头看他。
这哪儿是放不放心的问题啊?
晋朔帝如此行事,不是平白送了一桩大好事钟随安吗?
这几年下来,虽说晋朔帝在她心中仍旧是封建王朝的帝王,但论起亲疏关系来,甚至比钟随安还要亲近一分。
钟念月便问他:“这样合乎规矩吗?万一明个儿也有人写一篇《八奸》呈陛下看呢?”
晋朔帝闻声失笑:“原来你还记得《八奸》。”
能不记得么?
晋朔帝头一拿来没念上几句,便将她念得昏昏欲睡的东西。
晋朔帝眸光微动:“那念念还记得其中都写了么?”
钟念月只隐约知晓,好像是进谏给帝王,以求他亲贤臣远小人的,里头具体如何写的,她却是背不出来了。
晋朔帝可千万别让她背。
钟念月想到这里,便连忙一摇头,只道:“说有小人佞臣将皇帝哄得失了分寸、昏了头……这样的行为不可取罢。”
晋朔帝心道可不止是这样。
“改日朕再读给念念听。”
钟念月权没听见。
晋朔帝顿了下,方才又道:“朝廷任命,若是有意提拔哪个新科进士,便会先点他入翰林,再得意些的,会做内阁副手。等到过几年,入六部熬一熬资历。再调任地方,出了政绩后,升任一方知州后,又等上几年,便回到京中,如此才爱正式进入权利中心。”
“等到那时,念念的兄长该要四五十岁了。”
钟念月并不意外。
从古到今,晋升路子都是差不多的,都总要熬到这个岁数才能伸手去摘一摘那一品大员的位置。
不原著中钟随安升官就很快,兴许是因为有男配光环加持?他若升官不快,又怎么能与太子展开有力竞争,成为女主的一大有力庇护呢?
晋朔帝此时又道:“念念可知还有一条晋升之路,更快?”
钟念月:“嗯?”
“自古以来,帝王的恩宠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得帝王看重,便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也该往上攀一攀了,何况你兄长本就是个有本事的人?”
啊,也是。
否则清朝时的和珅怎么会晋升那么快,还一度让后人揣测他是否因生得于俊美,与乾隆有私呢?
她倒是忘了。
她都倚着晋朔帝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了。钟随安自然也能沾一沾她的光……
啊不。
是沾她的光么?
晋朔帝这般英明神武的人物,也会出于私情,这样去提拔谁?
钟念月低声道:“陛下待我真好。”
晋朔帝笑着看了她一眼:“你记在心中就好。”这便无疑是坐了钟念月的猜测。
钟念月不由多瞧了晋朔帝两眼。
面前这个好像怎么也不会老,依旧俊美的男人,方才真应了洛娘的那句“世间难得”。
她从来没像他这样的。
平日里在人前,便好似那天上触不到的神明,身负强大的力量和威严。
可这个神明会弯腰。
他会弯下腰来哄她。
钟念月的脑中恍惚了一瞬。
此时车帘一动。
王大人、三皇子等人都来拜了。
晋朔帝下将剩下的事务,都分了他们。
“既有了九江的经验,处置起其它地方的灾情,自然也就轻车熟路了。王易,你前往延平县。祁瑾,你去思顺县。钟随安,去富宁。”
三皇子闻声自然压不住心底的激动。
但随即一想,钟随安居然也要独自去别的地方,那他若是遇事,还能同谁商量呢?
他头一在他父皇跟前这样胆大,往前伸了伸脑袋,哀求道:“父皇,不如将钟……宣平世子派给儿臣一并去罢。他的年纪也正当好,是该要历练历练了,他父亲若是见了,肯定还要感激涕零呢。儿臣知道,父皇一定会答应儿臣的……”
钟念月满脑袋问号。
三皇子疯了么?
还是故意骗她去,好欺负她呢?
晋朔帝眸光微冷,他俯首看着三皇子:“三皇子觉得呢?”
三皇子无端打了个寒噤。
心道父皇也不能总将钟念月揣在身边啊。
晋朔帝淡淡道:“世子自然也有她的去处。”
“朕要她独自去处置交江县的事宜。”
马车里谁都知晓钟念月是女儿身,但谁都没有捅破,也不敢捅破。
一时听见这句话,不由齐齐愣住了。
“此次救灾若是办不妥当,来是要受罚的。”晋朔帝:“都去罢。”
救灾事大,晋朔帝又积威甚重,他们当然也只有压下心中的惊疑,先掉头去办自己的事了。
免得真办砸了,那可真就是罪人了!
此后前途还不知落在何方呢。
其实不止他们惊讶,连钟念月都惊讶。
“我……我也要?”
“嗯,念念学了那么多,不该用一用吗?念念放心,朕在你身后,时刻盯着呢。”晋朔帝的语气平淡,压根不觉得自己的行事在这个时代,有多么骇人一样。
“朕一定会手把手,将念念一点一点都教会的。”
钟念月怔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不知为何,她隐隐有种,自己一脚迈入了深渊的错觉。可深渊应该是广博的,壮丽的,是她从不曾见识的风景。
交江县是受灾最重的。
晋朔帝便亲自带着钟念月前往了此地。
九江县中道路上的淤泥已经清理出来,众人的车马缓缓自街道行,随后众人分道行,各自前往目的地。
这厢余光眼见着三皇子仍旧扒住了那车窗,似是极为念念不舍的模样,他便忍不住皱眉,方才的狂喜也就去了三分。
他从来就知道余家与三皇子一荣俱荣。
因他们家拼了命地将三皇子拱上位,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晋朔帝的看重,他倒好,心思是在个么女子身上,还说什么他不如她……最可恨的是,余光连那个女子是谁,都还不知晓。
等到半途车马歇息,余光便禁不住唤来了三皇子身边常伺候的小太监。
他自恃表哥身份,在那小太监面前下一拉脸,沉声道:“这几日,三皇子每逢棘手的事,都去问了谁?”
那小太监知道他与三皇子亲近,也没隐瞒,张嘴道:“钟大人。”
余光冷着脸道:“你这狗奴才,不说实。若是三皇子被人歪了去,你担得起责吗?三皇子还去问了谁?”
小太监缩了缩肩,颤声道:“陛、陛下?”
“不可能,我知晓他的性情。”他根本不敢问晋朔帝。
小太监这才又想起来个人:“钟……宣平世子。”
“没有女子?”
小太监到底是怕事后被庄妃问责,于是犹犹豫豫道:“那宣平世子,则、则是钟家姑娘假扮的。”
余光眼皮一跳。
那就是了!
他又要小太监将三皇子与她的对话,都一字一句学他听。
小太监只好学了。
越往后听,余光的脸色越难看,他一脚踹在了那小太监的身上:“你糊弄我?她早先与三皇子打架,如今还敢骂三皇子蠢货。可三皇子却偏吃这一招?还总去她?是三皇子蠢还是我蠢?”
“奴婢,奴婢说的都是实啊……”
余光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心道他也不敢作假。
余光心中拿捏再三,还是受不住三皇子近日来的冷落。
大不了……明日他也先责骂三皇子一番,三皇子兴许便又听他的了。
这厢余光刚打好了算盘。
另一厢相公子又拆了封信。除了一封被他撕碎的信外,其余的都被他收了起来。
他身旁的女眼看着他将那信放入盒中。
相公子道:“他们要往交江去了,胆子真大啊,不怕被大水冲走……”
女心道。
晋朔帝似乎素来如此,这世上便没有他惧怕的事物,只有别人惧怕他的份儿。
相公子突然出声问:“你知晓这世上么东西,最能轻易剥夺皇权吗?”
女不知,嗫喏答不出来,一时面上有点臊,怕相公子又讽刺她。
相公子道:“你不是都被人称作神女了,怎么还想不出来?”
“自然只有神才能压皇一头。”
他转头盯着她,道:“我送你去做交江县的神女,引百姓膜拜如何?”
女一愣,登时狂喜起来。
等钟念月到她时,自惭形秽的可就不是她了。
“可是……可是咱们如何救得了百姓呢?”
“交江无粮,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