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金色的星光从宿舍的窗户照了进来,把维伦的脸庞照的很亮很亮。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压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使得他的脑袋刚沾到枕头,就想好好地睡个三天三夜。然而每当他闭上眼睛,太多太多的陈年旧事又会如乱麻般地纠缠不散,令他难以安眠,反倒更加疲累。
一个人的脑子里装着两个人的记忆,大部分时候能够让他做出更加谨慎、更加实际的决定,但随之而来的,是比同龄人更多的忧虑与羁绊。
他必须得承认,这几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次,还是和可可待在一块儿的那个下午。
眯着眼睛望着挂在天空中的赤金星,维伦想到了很多。从教父和乔纳森的口中,他知道自己出生在八月,也就是赤金星笼罩苍穹的时间,这颗本来会与他渊源深厚的星辰,却成了把他从莱庇提亚打入凡尘的梦魇。如果他在出生时没有被打上克苏鲁的烙印,如果赤金星没有在那时候发难,他将会拥有一个彻底不一样的人生。
他将会拥有父亲和母亲,和安东尼、安娜以及乔纳森一起在莱庇提亚长大,沐浴着十二星辰的光辉,在财富与权力的巅峰昂首屹立。
那样的话,他将成为一个彻底而纯粹的梅瑞狄斯四少爷,他的人生之中,也不会有教父、霍拉旭以及黑王冠的身影。
而这一切看上去,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因果报应。
因为克苏鲁的呼唤和赤金星的惩罚,他被家族抛弃在荒野。
因为莱庇提亚当局的排挤和昆廷·萨拜因的陷害,教父才在荒野上捡到了他。
因为和教父一起从无到有组建了黑王冠,他才得以有机会收留无家可归的霍拉旭。
而如今,他与霍拉旭一同在暗中为莱庇提亚的权力角逐推波助澜,终究换来了一场对当年罪魁祸首的公正审判。
他承认,他达到这个目的所使用的手段并不光彩。在这个过程中,他杀过人,利用过人,欺骗过人,也曾经无数次拷问过自己的良心,挣扎在坚持与放弃的边界。
但最终,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教父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咆哮,诉说着过往的痛苦与冤屈,那染血的仇恨,让维伦日日夜夜不得忘怀。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教父——那些不忍回首的前尘往事,便是他自己的亲生经历。他觉得,如果不一个个手刃那些仇人,便是天大的罪过。
不过他还是压抑着自己狂躁而愤慨的心绪,选择了理智的复仇。因为他认为如果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失控,将会变得跟仇人们没有差别。
那些人必须在整个王国的见证之下,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深呼吸了一口,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可可今天已经离开了学校,正在前往莱庇提亚的路上。她的手中拿着昆廷·萨拜因的军令和教父的血书,维伦知道它们即将成为压倒王**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两张泛黄的纸页,是由教父亲手留给他的,只可惜教父直到逝世,都没有能够亲眼见证它们重见天日。
维伦不由得为教父深感悲哀。他年轻时在莱庇提亚叱咤风云,死时却被寒酸地葬在荒野,他的“坟墓”根本配不上他的地位与名誉。最重要的是,他再也没有看着仇人们从云端跌落的机会了。
随后他又想到了可可·罗切斯特,那个正手持关键证据独自行走于荒野的少女。他知道自己在执行整个计划的过程中,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可可。
待在她身边的那个下午,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话是谎话。
尤其是那句“我很抱歉”,更是蕴含了比她想象中更多的无奈与沉痛。
他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对于可可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比单纯的愧疚更加复杂,却又不是所谓的“喜欢”。
或许维伦自从出生起身上就背着沉重的担子,太多的忧虑填满了他心中的每一丝空隙,使得他早已没有了去喜欢一个人的心思和力气。
他只知道自己和可可待在一起时很舒服也很放松,而这样的感觉,只有当年和霍拉旭一起住在荒野上的小屋时才找到过。
但这两种轻松的感觉却又有很明显的不同点。
霍拉旭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所以他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随性诉说。
可可则对他一无所知,但她的心思纯净得仿佛星辰圣殿的玻璃,永远也不会被这个世界的尘埃所玷污。
在她眼里,他不是梅瑞狄斯四少爷,也不是星辰的选民或是旧日支配者的术士。
他只是维伦而已。
他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未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已经完完全全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他从舞台的幕后悄悄退到了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等待着莱庇提亚好戏上演。
出乎意料地,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艾琳披着光洁明亮的金属外壳,将一只银色纤长的手缓缓放在了他的额头之上,红色的眼睛眨了几下,凉爽的微风随之荡漾在宿舍的房间之中。
她无法理解维伦内心深处的纠葛,她只知道他很累,缺乏休息。不过这也证明了在最近的这几周内,她又变得比以前更聪明了一些。
甚至那只金属的手,也似乎变得柔软了起来。
她只希望他能够睡得更舒服一些。
就像在她的核心控制系统之中,支配她一切举动的那条程序:“在主人的有生之年,全心全意地守护主人。”
赤金星的光芒依旧照耀着造型瑰美的布里埃纳军校城堡,使得它的剪影静谧而清晰。自从那场终结了旧时代的核战争之后,欧罗巴王国就再也没有昼夜之分,唯有十二颗星辰周而复始,点亮了这片令人绝望的黑夜。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氛围,竟然给人了一种“天亮了”的感觉。
或许,这便是正义的黎明。
它来的实在太晚,但不管怎样,它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