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弧, 你说花雄还小,他不该上战场我同意。你说你有腿疾不能上战场,我也同意。可我的女儿、我的木兰就活该去战场上等着被蠕蠕们杀死吗!?”
妇人面上泪水纵横, 她用力推搡着面前狠心的丈夫,希望能唤回丈夫的良心。可她的丈夫把头扭到一边,始终保持着沉默。
“花弧你说话啊!”
妇人心焦如焚,捶打丈夫胸口的动作不自觉地用上三分力。男人本来就嫌弃妇人吱吱哇哇地吵得人头疼——是木兰主动跪下说木兰无长兄、阿爷有腿疾, 要代替他这个阿爷还有年幼的弟弟去参军的, 他又没逼着木兰接了军帖, 事到如今袁氏来自己面前哭叫些什么?她要闹也该去和木兰闹去!
“滋儿哇滋儿哇的!你瞧瞧你这泼妇模样!也不怕被村里人听见搁那儿说嘴!你怎么不想想这事儿是我愿意的么!?还不是木兰擅自接了那军帖!”
被妇人捶得疼了, 男人嘴里发出一连串不耐烦的声音。他一把推开妇人, 不想用力过猛妇人脚下一崴, “砰!”一声妇人的额角正好撞在了木桌的尖角上。
屋外跪着的花木兰一见母亲给撞了脑袋, 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跪得腿麻, 麻溜儿地爬起来就往屋里冲, 跟着一把抱起瘫软在地上的母亲。
花弧还傻站在旁边。他给花袁氏额角上不断渗出的血珠子给吓着了。
这……不就是磕碰了一下?下地的人谁不成天磕磕碰碰的?怎得袁氏就这么弱不禁风, 稍微磕了下额角就流出这么多血来?
“阿娘!”
花袁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清木兰的脸, 她泪水长流, 抖着声儿喊了一声:“木兰……”
“阿娘,阿娘……!你别吓木兰!都是木兰不好!都是木兰不懂事!阿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 木兰就——”
“不、不许你说什么‘三长两短’!”
花袁氏强忍着疼痛与晕眩, 扶着女儿的手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她哆哆嗦嗦地掏出帕子来按住了自己额角的伤口。
见母亲一瘸一拐还想走出门去,木兰立刻上来搀扶母亲, 却被母亲轻轻推开。
“阿娘……?”
木兰不明白阿娘这是要做什么,花袁氏也无心解释。
匆匆丢下一句“别跟来”,花袁氏把丈夫还有女儿丢在身后。自己回屋从妆奁的最底层抠出一把小钥匙,又从柜子底下拉出一个从娘家带过来的铁箱子。
用力让花袁氏额上的血流得更多了。但花袁氏毫不介意。她打开箱子, 从中拿出几张黄褐色的符纸,接着蘸着额角的鲜血就在符纸上多添了几笔。
写好了血字的符纸被花袁氏晾在一边,她迅速地收起了铁箱子。
符纸上的血字氧化速度很快,不过一会儿就成了黑字。
花雄一进屋就看见母亲攥着符纸往外走,脸上顿时显出露骨的嫌恶——子不语怪力乱神,偏巧他家阿娘以前是个女冠子,就爱搞装神弄鬼的那一套。他阿娘若是再出去搞舞剑作法的那一套,他又该被村中的小伙伴们笑了!
“阿娘,您去哪儿?”
心里厌烦归心里厌烦,花雄嘴上叫得还是很甜的。
换作往常,花袁氏一就停下来等着儿子了。可因为军帖的事情,花袁氏从儿子的身上窥见了她最不愿窥见的东西,这让她心寒得紧。
快步走到村子后山的枯井边上。花袁氏用火石点燃了符纸。
符纸冒出一股烟,接着作星点灰烬,掉进了干枯的废井之中。
“……天娘娘,信女愿折寿三十年,还请护佑我儿木兰……天娘娘,信女愿折寿三十年,还请护佑我儿——”
叶棠被接连不断的祈祷声吵醒了。她初时还有些迷茫,随后就理解了自己的状况。
好家伙,尽管她拒绝了神明俱乐部的邀请,还打爆了两个自称为“神”的玩意儿。但最终她还是被神格化了。
这与她自身的意志无关。她当作神来信仰的人越多,这种信仰就会促使她被神格化。神格化使她的穿越停止了,同时还让她听到了来自其他世界的人类的请求。
消完自己的状况,叶棠仔细聆听了一会儿这个属于人类女性的请求声。横竖这会儿她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这个声音若是消失了,她很可能会再度睡着。若是她没能睡着,则很可能会为听不到任何声音而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还有用。
“天娘娘,信女愿折寿三十年,还请护佑我儿木兰……”
女子的声音很虔诚也很执着,她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像是再说:“如得不到回应,我就要一直这么祈祷下去。”
叶棠想看看女子的模样,于是忽然间她眼前就出现了花袁氏的模样。
花袁氏先是一惊,复是一喜。
跟着花袁氏来到后山的花雄只瞧见母亲朝着什么都没有的枯井跪了下去,他看不到花袁氏看到的东西。
在花袁氏的眼里,井上浮起了一层白日本不该有的星光。星光的闪烁之中,有人问她:“你的孩子叫‘木兰’?”
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不同姓氏的“木兰”就更多了。理智上叶棠觉得自己不该贸然因为想起花木兰、并且为对花木兰抱有好感就想去帮助妇人。毕竟她并不是真的神,灵魂状态的她什么都做不了。感性上叶棠却对面前的妇人生出了一丝好奇。
花木兰的故事其实并没有人们印象里的那么光鲜亮丽。
真正的花木兰既不姓花,也不叫木兰。根据记载,花木兰的真实姓氏很可能是“魏”,也可能是“朱”,还可能是“韩”或者“任”。
这位“花木兰”哪怕以女子之身抗击柔然并屡屡得胜,终得皇帝召见,她的全名全姓也没能在历史书上留下点滴痕迹。而她的一生多半也并非如同叙事诗《木兰辞》中所写的那般,最终:“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在另一种说法里,魏主在召见“花木兰”后想要其纳入后宫。“花木兰”不从,写一封家书托妹妹带回家乡,自己则自刎于魏主宫殿。魏主得知“花木兰”自绝性命,怕引发众怒,遂追封“花木兰”为将军,谥号“孝烈”。
不论哪一种说法是假的,至少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花木兰”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与她毕生的功绩都未曾给予她在历史上留名的权利。
再蹩脚的帝王也能凭蹩脚被录入史册,“花木兰”却只被留下一个“忠孝”的标签。无人称赞作为“武人”的她,无人在意作为“军”的她。她的雄心壮志鲜少被人提起。人们一个劲地歌颂她“替父从军”、“忠君报国”,仿佛她浑身上下唯一的优点就是把生命奉献给了父亲与帝王。
在叶棠看来,“花木兰”不该只是得到这样一个可悲的结局。也此听到“木兰”这个名字,她本能地就有了反应。
“天娘娘,您在天上不知我们地上的事情。皇帝又要和蠕蠕打仗了。我儿木兰替她阿爷接了军帖……她说要代替她阿弟与她阿爷去参军!”
跪着的花袁氏眼泪直流,十根手指在地上抠出了深深的指痕。
“花雄……我养他十三年,如何能不知这小子身强壮?他连二丫家那只能咬死人的大黄狗都敢去戏弄!军帖来了,他却躲在姐姐身后……!还有花弧……花弧说他有腿疾,可平日里他哪里有什么有腿疾的样子?”
花袁氏低声呜咽。
手心手背都是肉,然而依旧有手心手背的区别。她对一双儿女却是两人都是心头肉,缺了任何一个她都要疼死上一回。
“娘娘,求求您护佑我儿木兰!信女愿折寿三十……不,四十年、五十年都可以!只要信女有那个阳寿!”
如可以,花袁氏也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或是儿子上战场。但男人们不是一直把“保家卫国是男人的责任”、“男人保护女人”挂在嘴边么?
真到了皇帝点兵的时候,吃得比女人多、穿得比女人好、已经让女人为其留好种的男人们怎么又退缩了呢?
她以为自己那曾是千夫长的男人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教出的儿子也会是个坦坦荡荡的好男儿。不想这个不缺男儿的花家如今竟让木兰一个女儿家家扮成男子去参军。
这与家中无男儿又有何区别!
……不,若是家中无男儿,军帖也不可能飞入花家大门,木兰也不用替父从军。
花袁氏只恨皇帝点兵不要女子,自己年纪太大又无法像木兰那样伪装成男子。不然就让她代替木兰去死得了!也省得她明知女儿是去送死,还得眼睁睁看着女儿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