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并未当时给出回答。
入夜, 他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浮现白天的一幕,半梦半醒间一股子凉意渗透进来, 刺激着人的神志。
秦晋有些费劲地去看清……不知何时, 床头正站着一名面色惨白的小孩, 死死盯着他, 对视间咧开嘴一笑:“去,还是不去?”
“……”
秦晋猛然惊醒, 下意识偏过头。
屋内的窗帘没拉全, 外面几点繁星闪烁, 冷静片刻, 他终于确定前诡异的小孩是场梦境。
“李沙沙。”秦晋头疼无比。
哪怕梦中看不清小孩的长相, 依旧可以感觉到轮廓是李沙沙的。
而那句去或不去, 传到自己耳中仿佛像是在问:生存还是死亡。
刚刚秦晋突然坐直身体闹出的动静不小,黑暗中, 缓缓又睁开一双眼睛, 李相浮询问:“做噩梦了?”
秦晋没有开口, 压抑的叹息在无声中回答了一切。
自从秦伽玉的事情得到解决, 秦晋过往被噩梦困扰的源头消失,李相浮想了想,猜到可能的情况:“是因为沙沙?”
“算是。”
李相浮这时也坐起来。
上天真的格外善待他, 哪怕仅仅只有一点月光照亮的房间, 都能感觉到李相浮的肌肤是何等雪白细腻。
秦晋的思不由朝着另一个方面浮动, 三言两语说起白天的事情:“那孩子想送给一份‘礼物‘,但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
“礼物?”李相浮一针见血:“确定不是潘多拉的盒子?”
“……”
就是不确定,才会深夜做噩梦。
李相浮起身给他递了杯水:“无论沙沙说什么,都不要答应。”
秦晋和他见解一致, 暂时将烦心事抛到一边,喝了口水闭眼重新睡下。
翌日是周末,李相浮被李戏春叫去画廊帮忙,李沙沙主动敲响秦晋房间门送温暖:“一日游考虑的如何?机不可失。”
主动作死并不明智,秦晋选择拒绝:“好。”
说完他自己是一怔。
李沙沙同样惊愕,纳闷为什么这人脸上写着拒绝,口中却喊着答应?转念一想,理老师的果真没错,身体偶尔比理智更能作出诚实的反应。
一出口秦晋也懒得更改,索性视作天意,只是再次确认问:“一天?”
“就一天。”李沙沙颔首,递过去一个很薄的芯片:“遇到危险,及时掰断就好。”
这也只是以防万一,真有危险只要不是天灾人祸他出了问题,都能把秦晋及时传送回来。
秦晋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
李沙沙:“不再准备一下?”
秦晋摇头,这和悬崖上玩蹦极没区别,滞留时间越久反而越难跳下去。
再,系统虽然平时表现得像个熊孩子,但不会在没把握的事情上开玩笑。
李沙沙:“会用能量给你生成长发的假象数据,着装也不用考虑。”
包衣食住行可不是白说的。
说完李沙沙闭上眼睛,双手微微抬起,就像要进行什么仪式,秦晋忽然想起李相浮经常跟系统强调不要浪费能量。
“能量……”
“毛毛雨都算不上,”李沙沙摆手,“你只是去一天,可以忽略不计。”
音落下,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瞳仁中全部是绿色的代码。秦晋站在对面,无数密密麻麻的光点朝他飞来,随后身体越来越轻,思考问题的速度也在降缓,秦晋眼前一黑,彻底丧失了意识。
“放心,不会让爸爸守寡的。”
模糊中,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糖葫芦,今天便宜卖。”
“别乱跑,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男女老少,各种不同的声音传进耳朵,交织成生动的画面。
秦晋身体晃了下,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热闹的街头。
一阵风吹来,浓烈的郁金香味让人有些不适,他回过头,发现竟是一名男子身上的香味。
在现代也有男子使用香水,可如此馥郁的程度属实罕见。
“门票已经开始售卖了!”满身香味的男子正在跟同伴说。
“们现在去能不能排上?”
“可以。”男子压低声音:“原本每逢初一十五才售票,今天因为是那位的生辰,才加卖的。”
“消息准确么?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准,有认识人,说是最近才开始实行。”
没把他们的放在心上,秦晋首确定自身状况,他摸了下腰间,确定挂着个钱袋子。
目前看来,系统这次意外的靠谱。
秦晋此刻正身处王都,繁华超乎想象,因为是临时更改想法要来,很多方面都没有考虑周全。譬如在这么大的地方,如何寻找李相浮从前生活过的痕迹?
他开始回想和李沙沙的对话,后者曾不止一次提到李相浮很有名气,依照系统习惯性的夸大,秦晋认为这可以打个对折听。
陷入思考的功夫,肩膀突然被撞了一下。
“抱歉。”撞他的是那满身香味的男子,对方正急匆匆赶往某个地方,没留神撞到了路人。
秦晋:“不妨事。”
男子觉得不好意思,那一下撞得可是不轻,为了补偿他享了自己的‘小秘密。’
“今天是开放日,走,一起去参观李公子的故居。”
源于对这个姓氏的敏感,秦晋多问了一句:“李公子?”
听着满是疑问的口吻,男子奇怪地打量他:“李相浮公子啊……你该不会不知道?”
就算是小地方来的人,也该听说过李公子的美名。
同伴插话问:“莫非是异族人?”
秦晋尚未作出回答,男子一步摇头:“不可能,当初异族王为了得到李公子险些出兵,李公子在异族应该更出名才对。”
“……”
李府。
年过四十,正夫保养的很好,但他今天涂了过于厚的脂粉,导致妆容不是太服帖。
夏日炎炎,园中还算清凉,正夫额头不断有汗珠流下,可见是何等燥。
“李相浮。”正夫用力一摔杯子:“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这还要从李相浮逝去后说起,他在生前专门去拜访了一次三皇子,言明近来身体不舒服。
“若我有一日故去,希望生前的住处能保持原样,其中留有的不少字画。”
“……我这半生也算传奇,或许日后会有对故居感兴趣之人。希望无论任何身份,只要买了门票便可参观,得来的钱务必帮我全部捐出去。”
在那之后不久,李相浮醉酒而死,他的遗愿被皇家完全执行。
“好好的府邸,居然被人进进出出,岂有此理,”正夫越说越气,竟是直接站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您小声点,”腹连忙提醒,“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们对此举不满。”
不满意,那就是对陛下有意见。
腹小厮又安慰道:“前年府君专门叫人修了后门,供游客进出,影响不是太大。”
到后面语气越来越弱,小厮被正夫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
终于,正夫哑着嗓子开口:“有人在你家开了个后门,成群结队参观,这叫影响不大?”
腹小厮:“……”
说实,作为奴才的他都能体会到主子的情,九少爷在世时双方便是水火不容的关系,死了每个月还能让正夫固定时间不痛快,并且继续积攒美名。
刚开始府里的人还想着捞点钱,然而后门的古树下专门设立了一处售票厅,负责卖票的是王爷派来的人,任谁也不敢从中克扣钱财。
“来,跟上。”
远处依稀传来一道声音。
为防止有不轨之徒行偷窃之事,所有的参观要为五人一队,由专人带领着不能随处乱晃。
正夫脸色铁青:“后天才是十五,谁把他们放进来的?”
腹小厮连忙去打听,问明情况后很快回来:“今天是九少爷的生辰,所以以后要多加一天的参观日。”
“……”
正夫:“那以后是不是忌日也加一天,逢年过年统统加上?”
说到后面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昏脑涨:“扶我回房。”
小厮连忙搀扶着他进屋,不由回想起当初李相浮的死讯传来,一向得体的主子就差没手舞足蹈。
后来——
残酷的现实再一次证明了什么叫做‘你高兴的太早。’
“门票可得收好,有纪念意义。”
五人一组,秦晋和满身香味的男子到了一队。
带队的是个有功夫的人,除了看管参观人员不乱来,还兼顾了导游的职责,边走边介绍。
“大家现在看到的叫做观鱼池,传闻昔日相浮公子在池边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最后悟出了一支模仿鱼的舞蹈,后传入民间,风靡一时。”
秦晋:“……”
周围人包括介绍的领队在内,目光中尽皆露出向往和痴迷,似乎透过这几条鱼能看到李相浮翩翩起舞的画面。
唯有秦晋,自从见识过李相浮的探戈,他只能脑补出一条旋转的陀螺鱼。
停留片刻,领队人员带着大家去往下一处,那里也是众人最期待的地方:李相浮的屋子。
门是开着的,外面拉着封条,只能隔着一段距离参观。
能看的视野范围有限,最瞩目的莫过于正面墙上挂着的一副大字——要留清白在人间。
无论字迹还是内容,俱是和李相浮别墅卧房中挂的一致。秦晋还没仔细观看,耳边便传来赞美声。
“快看,是相浮公子的亲笔题字。”
“相浮公子果然和想象的一样,有着坚贞不屈的品格。”
秦晋来的目的不外乎是了解李相浮所处的时代。
他想要探寻一星半点对方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据,现实却何止一星半点……人间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毕竟是李府的宅院,能去的地方寥寥,即便如此每个人都觉得不虚此行。在这里他们仿佛变成了相浮公子,有着自由的羽翼。
领队人恨不得连一把椅子都介绍出不同,秦晋听着天花乱坠的夸赞,一时间有些头晕,正如不久前正夫的头昏脑涨。
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参观结束。秦晋离开时,外面还排着长队。
天气闷热,他习惯性挽起袖子。谁知刚露出一截手腕,立马遭到排队的人斥责:“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有没有礼义廉耻?”
秦晋:“……”
很快便有另一人附和:“就算不知廉耻,也别污了圣地。”
“没错,这地方可是相浮公子的故居。”
“……”
露截胳膊等于放荡?还玷污故居?
他们口中的相浮公子昨晚可是跟自己在一张床上躺着。
秦晋终究没有开口反驳,李沙沙送他来之前,只做了一句交代:当你和世界格格不入时,千万不要瞎激动,不然会被打死。
出了这岔事,李府周围是待不下去了,秦晋只得换个地方转悠。
李相浮出生的日子恰逢女尊国的乞愿节,命运有着离奇的巧合,曾经在天西古村也有这个节日。他记得当时大街小巷都挂着红灯笼,一眼望去比过年还要热闹。
女尊国的乞愿节倒是没那么夸张,但期待的人也不少。
秦晋准备去酒馆坐坐,快到入口时,忽然意识到这么保守的地方估计不会让男子进去。
思忖间已经有一位少年迈步进入,秦晋有些纳闷,跟着走了进去。
墙上挂着牌子,供客人看清店内品种,其中一个上面写着‘清酒’,备注供男子饮用。
酒馆用屏风隔绝出不同空间,男子有专门落座谈天之地,路过一处时,他听到里面的对话——
“今天的酒有点淡了。”
“感觉还行,有的喝就不错了。”
“也是,多亏了李公子。”
秦晋逐渐总结出一条规律。
王都百姓对李相浮普遍有三个称呼:李公子,相浮公子,那位。
前语气一般会很尊重,称呼相浮公子的则是带着些憧憬,而用‘那位’代指的,显然李相浮在他们心中已然成为传说。
清酒味道寡淡,秦晋一口饮尽后稍作歇息,起身继续观赏王都风光。
前方暂时禁止通行,被围起来的地方搭有一个台子,唤作翼台。
士兵正在检查翼台有没有被动过手脚,夜晚女皇会带领众妃在这里祈福。
翼台建在皇宫外,并不高,每当乞愿节和除夕,站在前排的百姓都能瞻仰到陛下的圣颜,如今已经有人在侍卫拦截之外的地方提前候着,就是为了占一个好位置。
看了几眼后,秦晋绕去前方更热闹的街道。
过节时,大部分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遇事也会宽容几。
秦晋现在看到的王都风貌,就像是加了层滤镜美化后的状态,然而细微之处,仍旧能感觉到一股极致的压抑。
很难想象,李相浮居然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多年。
“公子,要不要买帷帽?”旁边小贩展示自己的商品,吹嘘道:“这可是当年相浮公子的同款。”
秦晋无奈一笑,掏出腰包买了一个。
戴上帷帽后,视野范围受到一定程度的阻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街上的行人纷纷退让,秦晋也退至街道边。
纵马之人到了闹市区放缓速度,寻着声源望去,原来是一辆马车。车头共有四匹骏马,一看便知里面坐着的人非富即贵。
“是三皇子的马车!”有人认出来。
“乞愿节殿下回来很正常,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三皇子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有关他的传闻不少。从来到女尊国,秦晋终于听到一个故事主人公不是李相浮,不禁竖起耳朵多听了两句,下一刻——
“这三皇子,以前和那位可是朋友!”
“……”
接下来,题毫无疑问过渡到了李相浮身上。
马车走后,秦晋独自逛了大半天,冷不丁想起另外一个人……秦伽玉。
对待这位曾经真照顾过的弟弟,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下意识选择忽略。
但在某个方面,秦晋和李相浮持同一意见:哪怕来到女尊国,秦伽玉也不会轻易放弃,甚至比这更差的条件对方都能活下去。
权衡一二,他仍是不准备去打听王都有没有这号人物,避免横生枝节。
受限于男子身份很多地方去不得,同样的风景看了一个来回,天色终于渐渐暗下来。
秦晋去了翼台处,像周围百姓一样,占了靠前的位置等着女皇出现。两排穿盔甲的士兵自下午检查完翼台,便持长|枪守在周围。
百姓和翼台之间留有一段距离,还算井然有序。
不知过去多久,一位着银色铠甲的女子大步走到前方,瞧着应该是这些士兵的首领。伴随她的到来,一个个士兵更加警惕地关注着周围,防止有人行刺。
银甲女子视线一扫,扬声喊了句‘圣上驾到,’百姓纷纷跪下。
在士兵锐利的视线中,秦晋跟着虚跪了一下,全当是陪李沙沙演剧。
大概觉得秦晋没什么文化,又是个孤身男子,前排士兵没单独点出他跪的不够标准。
万众期待中,女皇在众人簇拥下已经登上翼台,她身后站着一应衣着华丽的妃子。
宫人弯腰低头走来,呈上一盏花灯。
这盏灯是宫中最厉害的匠人所制,由女皇亲手点燃。光影晃动下,里面似有一只金鱼在游动,鱼尾金光闪耀。
伴随女皇转身,花灯的另一面出现,内里刻画着一名男子跳舞时的景象,秦晋没来由想到了白天在李相浮故居看到的观鱼池。
“愿来年风调雨顺,愿百姓安居乐业……”女皇的声音不大,但由于是习武之人,靠着内力传出显得十醇厚。
不少百姓大着胆子直接抬眼去看女皇,秦晋更是没那么多讲究,跟着看了一眼。
世人此刻都在观圣颜,只有秦晋一眼注意到后面的男妃。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欺我……”
也许是太过思念李相浮,他竟然觉得为首的几名妃子,身上皆带有李相浮的影子。稍微细致点去看,这些影子还被分类过,譬如第二排的男妃眼睛和鼻梁肖似李相浮。
前排男妃同时走去花灯旁祈福,后排男妃的模样暴露于世人面前。
第三排……
秦晋呼吸微微停止一秒,第三排的妃子清一色面带微笑,弧度都差不多,而其中一人正是秦伽玉。
“……”
隐约间感觉到什么,秦伽玉偏过头来,四目相对身体猛地一僵,笑容也逐渐消失。
太像了。
戴着帷帽的男子,让他产生了一种秦晋就正站在那里的错觉。
恰好这时前两排妃子都已祈福完,轮到秦伽玉等人。
女皇发现秦伽玉有些恍神,比起对方在乞愿节上失态,她明显更在意另外一点,眉头微微一皱问:“伽妃,你怎么不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