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光不曾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许她毕业的时候想过,或许她也曾经热爱过自己的职业,只是经过了实习期之后,心底深处有处透明的不切实际的小小心愿化了。
如今,她可以职业化应对工作,也能带着“捣糨糊”的心态投入地认真地去辛苦工作。
年后,逢春,万物复苏。公司照常运作,职员照常上班。
杨筱光在年后第一天上班就被财务总监请进办公室,财务总监姓陈名美静,为人娴雅而低调。她不甚同杨筱光有交往,故而,她的邀请令杨筱光很意外。
而且,她在杨筱光刚踏进办公室就将一份财务报表放在办公桌上。
“DG的广告摄制并非在公司全年的预算以内,且超了去年项目费的预算,又被额外申请请老总批示,所以公司对这笔费用不予支付。”
杨筱光呆滞一两秒,努力消化陈美静的话。
她说的在理,是她的确忘记了额外申请预算。所以,杨筱光说:“我立刻补写申请。”
陈美静的脸上不置可否:“小杨,你也在公司工作这么多年,在财务问题上怎么能这样大意?年度结算按农历新年截止,你的申请算旧年预算还是新年预算?”
“当时项目急,我忘了,可不可以按新年度的流程走?”
“今年的预算旧年十一月就已经做完了,老总都批示,难道要老总返工?”
杨筱光看住陈美静,她说得气定神闲,落实得铁板钉钉,也即让她的广告预算落不到实处去。她一瞬间心乱如麻,青筋突突跳。人总监存了心要死守公司制度,把这笔预算滥账赖到她身上。
她望住陈美静像望陌生人。进入公司三年,她也许和周凯丝有矛盾,但从未同陈美静有任何嫌隙。
这样的情况,太骇异。
陈美静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同老总去讲。”
杨筱光垂头丧气地走出财务总监办公室。
老陈等人也垂头丧气,一问,都是预算出问题。交流一阵相对叹气,很不明所以,又都隐约明了些什么。
一个组里的资深同事说:“何副总在老总办公室逗留超过两小时。”
大家拉开椅子坐好,思考未知的两小时。
杨筱光摸出苹果去茶水间洗,水声哗哗,她出神。但凡烦恼在眼前,她惯常发呆,惯用的口头禅是“困难过来我要打败它”。然,实际上,她并未碰到过如此棘手的问题。
摄制费是五位数近六位数,她在项目工程紧张的前提下没有按照公司流程执行。如按公司制度,她需要自掏腰包。不多不少,一年的薪水。
走近办公区,就听见老陈说:“要我自掏腰包,对不起,那不可能。再说——或许有转圜。”他朝老总办公室努嘴,“我们不幸做了靶子。”
何之轩从那里走出来的时候,大家各就各位,埋头苦干,实则个个伸长脑袋暗瞅他神色。
杨筱光见他照旧那副不能看尽心思的表情,更感扑朔迷离。
午饭时分,众人团聚一起吃饭,这回难得都沉默是金,偷偷看何之轩同周凯丝坐在白领餐厅一角聊天。何之轩微笑谨然,周凯丝凝重局促。众人面面相觑,不时交流眼神。
心更慌乱。
下午的时候,何之轩召开项目会议。
他说:“DG总部要求发布会邀请大牌明星代言。”
老陈已经叫:“他们做服装,应该知道进新市场找明星代言的代价几何,但账面上给的预算甚至不如国内的龙头企业。”
“欧洲品牌进中国市场,向来小心翼翼。”何之轩淡笑。
杨筱光想,我们做的一切难道都是试水石?
老陈开诚布公:“我们是否被耍了一回?花了时间精力做个样本给他们参考?”
何之轩摇头:“不是,但确实是对方公司对预算持保留意见,目前不肯给予我们那么多。”
不肯给会怎么样?众人面面相觑。
都是明白人,知道碰到坏账只得自负盈亏。
“但我们得想办法,因为下个月香港审计公司会来内审。”
重磅炸弹。
人人都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副总,想要理出头绪。
“要上市?”老陈叫。
众人想,应该是。
何之轩没有答。
杨筱光嘀咕:“上市问题都鼓捣了好多年。”
客户经理也嘀咕:“如果上市了,员工的好处不止现在这些。”
都闭嘴,想要看何之轩的表情。不过,他依然没有表情。他面前的幻灯片忽明忽暗,他的脸也忽明忽暗。
杨筱光突然想起他面对叶嘉影的那副隐忍的爱和恨纠缠的面容,似乎是更真实的。如今细想,也可能是虚假的。
人生本就是面多棱镜,她现在只想知道该何去何从。
杨筱光下班的时候,被何之轩通知,拍摄预算由香港总部直接与DG总部结算。一切问题快速发生,迅速解决,都让她猝不及防。
何之轩对她说:“你管自己做好事情就行。”
她点头,踏出办公室,格外累。尚未调整好精神,又偶然遇见总经理同坐电梯下楼。总经理助理恭敬站在总经理身边,提着总经理的公事包。
总经理英文名唤Philip,是“君远”香港总部的老臣子,也是开拓大陆基业的奠基人。她始终恭敬对待这位老总,因为他对她有知遇之恩,因为他,才让她有机会留在“君远”。
Philip先朝她招呼:“最近很累?”
“还好,准备春季一些行业发布会和展会的筹划。”
“你跟进的广告拍摄项目也很好。”Philip微笑。杨筱光懂,领导总是用公式化微笑面对下属,让下属无从琢磨。
杨筱光斟酌字句:“第一次做,还在学习。”
“什么都要学习,不能急功近利。好好做,慢慢来。”
一楼到了,杨筱光让老总先行,她慢后两步,直到走出办公大楼,顶着满天繁星,真正舒了口气。
职场难,难于在揣摩人心。老陈等人下班互相约定去晚餐,独杨筱光借口未去,知道他们必然会交流讯息然后下各自的判断最后确定行路方针。
她不习惯这样的职场经营。她一向是遇到棘手的事情,脑袋就会变得钝钝的。她想,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不要管其他事就一切OK。又摇头否定,其实不是这样。
心思纠结地上了公车。
年后的公车很拥挤,站在她前面的穿校服的女孩竟然还在低头看书。车厢里亮着暗黄的灯,昏昏沉沉。她很想提醒女孩注意保护视力,定睛一看,女孩竟然在看一本钉得厚厚的打印稿,字体放的比一般书上的字体大。所以她触目见到那样一段话:
“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就那样,一直一直站在层层的稻田边,看得见青空坠长星,闻得到十里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一蓑烟雨,有风的时候见杨花飞雪,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我可以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茎脉络在阳光的温暖里变得轻盈,丰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样,自由的唱——”
昏黄的灯光下,杨筱光费劲地看了两遍。痴了。看末了,她喃喃低语一句:“就那样——让我懒。”
多好!她想。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梦想。
女孩奇怪地回头,她傻乎乎的笑容凝结在面上。人生处处都相逢,女孩竟然是老李的女儿李春妮。
她想直呼李春妮的名字,又想,这里人多,女孩似乎又是避讳自己的土气名字,不能犯这禁忌。她便只说:“你好,真巧,放学了?”
李春妮点点头,再回过头,没理她。
杨筱光顺着她刚才看过的文字再往下看,是本小说。她问:“谁写的?竟然还打印出来,挺有心思的。买纸书更精致吧!”
李春妮不回头,轻声答:“网上的小说,同学打印的,写得很好,不过没有出版。”
她问多一句:“叫什么名字?”
李春妮答:“《稻草人》。”
杨筱光想,书名很配那段话。她想看这本《稻草人》。
李春妮已经到站,往外挤,临到车门口,转头看杨筱光,咬咬下嘴唇,似在考虑道别问题。
杨筱光笑,这个女孩性格有点别扭。
她挥挥手:“Byebye!”
李春妮头一低,下了车,反倒不向杨筱光道别。
她耸肩,无所谓。
低头,沉思回味那段话。得出结论,我果然是个懒惰的人。
到家,杨妈好饭好菜照顾,杨筱光照例将减肥的事忘去爪哇国。
杨妈等她吃饱喝足抹干净嘴巴,说:“这个礼拜天,那位莫先生有空,方竹帮你约好了。”
什么叫做不到黄河心不死?这就是。
她这阵子算是吊在这棵姓莫的树上了。
杨筱光窝进沙发看《亮剑》,瞅李云龙下调做了军服厂厂长,都不忘给自己带的团折腾些福利出来。
杨妈跟着坐下,对电视剧情节发表言论:“你看,这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解放军都这样。”
杨筱光翻白眼:“那是因为那个年代没有廉政公署。”
杨妈用手指戳她脑门:“你就是死心眼。”
杨筱光打个哈欠,说:“我去听演唱会了。”
她回自己房间放碟,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歌,颠颠倒倒十几年,她始终听这把声。也不能怪杨妈说她“死心眼”。
迷迷朦朦听那人唱: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
反复两遍。
杨筱光抬起头,奇怪,难道跳碟?
她跳起来,写字台上的手机持续震动。原来是手机铃声也播到这句。她接起电话。
“喂。”
对方迟疑了一下。
“谁啊?”
那边声音传过来。
“我是潘以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