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你我都不想再重伤
杨筱光回到家,不是很通体舒畅,隐隐觉得做的冒昧了点。她洗过热水澡,开了暖气,窝在床上用笔记本看小说。
最近某女性原创网首页推荐一篇狗血小言文,女主角曾经负过男主角,经年后男主角疯狂报复。作者极度擅长洒狗血,男主角将女主角虐得死去活来。杨筱光想,如果恋爱是这样,我这辈子都不想谈恋爱了,简直活受罪。
将小说对照现实,她不是没琢磨过方竹的往事。老实讲,当年方竹和何之轩到底怎么回事,她并不是很明白。她私下也和林暖暖暗自讨论过,两人竟都不知道内幕的一点一丁。
方竹常批评她,说她好奇心胜于常人,知道一点蛛丝马迹,就非要扯出一张鱼网。可方竹也擅长保密,能做到滴水不漏。
她发阵呆,打压下扯鱼网的欲望。开工作文档看,最近的广告脚本上修改的批注还在那里,很多都是何之轩帮她修改的。他的业务能力只消留蛛丝马迹,就足以让他们这组人心悦诚服。
一行行看下来,又在学习一遍。
看到最后有潘以伦的名字,她想了下,从工作联系文档里查询到潘以伦的手机号码,拨过去。响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
“正太,你身体有没好点?”又想,这个季节怎么这么容易导致人感冒?
“杨筱光?”那头没想到是她打电话过去,声音疑惑及惊讶。
声音背景嘈杂,来不及寒暄,就听到那边有人叫:“你快点,生意做不做?这么晚又没别的生意,还让人等半天。”
潘以伦对那边的人说:“对不起,马上就做好。”
杨筱光呆一呆,他没休息?还在工作?在哪儿工作?下意识就问:“你在干嘛?”
他答:“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哦,还好。杨筱光放心,说:“你忙!我只是通知你,这次的薪酬会在下个礼拜打到‘天明’的账户,记得向梅丽要。”又补充一句,“为自己付出的多争取一点,梅丽会克扣。”
“好,我明白。”潘以伦的声音有笑意。
“早点休息。”
杨筱光收了线,膀子冻得冷,钻进被窝,正看到摆在床头柜上的闹钟。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已经快凌晨十二点,正太怎么还带着病体做劳动人民?
她带着神鬼知人不知的小唏嘘,携实习生跟着何之轩去参加多媒体行业协会的动漫高科新品展。
何之轩在那日的离奇走失,令现场的同事均感纳闷,但领导后来解释,说是遇见了熟人。大家也就释怀了。
杨筱光对那天夜里有无数揣测,也不好直接问他俩任何一个人,只好将话闷在肚皮里努力工作。
这回的展会虽然发生了些意外,但流程和布置都顺利。展会隆重开幕,照计划做了cosplay秀,现场高新科技产品演示,新产品代言人表演,媒体问答,热闹非凡,丝毫看不出这里施工的时候有人受过伤。
费馨也到现场,和大小参展公司的负责人交换名片,边笑意盎然指点展厅的曼妙精巧之处。
杨筱光监督活动整体流程,开幕仪式媒体汇集,不能大意。实习生在她的指挥下,跟前忙后,做得还算到位。她想,新人做到八十分就好,如果到了一百分乃至一百二十分那就纯属意外,,普天同庆。又死不要脸地暗赞自己的纯良忠厚。
费馨跑到何之轩身边讨好地笑,可见何之轩真是个香饽饽,人人都垂涎。此刻他正神色淡然,抱胸观察现场,时不时会搭理她两句。此女丝毫不以身边冰山为忤,可见不少女人贴在帅哥身边都会不由自主有点十三点。包括自己。杨筱光很客观地下结论。
上午开幕项目结束,剩余不过是按部就班的展览进程。杨筱光欣慰之余,又想起受伤的老李,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去探望他一次。她便从费馨处打探到老李的住址。
费馨很意外,自然不放过机会横生枝节,说:“杨小姐你放心,此类事故我们坚决杜绝,保证继续提供一流服务给‘君远’。”又问,“你们接的那个欧洲牌子什么时候做发布会?”
杨筱光嗡声嗡气:“哦哦哦,好好好,到时候我们会考虑的。”
等到下班,便去临近的超市买了些水果补品赶去老李家。
这时正是拥堵高峰,杨筱光望向窗外风景。十字路口的川流不息,像无法停止的时代车轮,不断向前向前。这个城市的人,也似上了发条,不断向前向前。
杨筱光觉得累,想起自己有两年没有休年假。她拉着把手靠着扶杆打盹。
公车停靠到闹市区的站头,人群蜂拥。杨筱光被挤醒,身后有人用手肘推了一把。她回头,一个男孩护住自己的女友,全然不顾旁人。她本该倒竖眉毛出头训斥,但是看到他看女友的那种保护的眼神,忽然无力。
女孩子也许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才会矜贵。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小点的微酸和遗憾在心头。她侧了侧身子,让开那对小情侣,要下车。
老李家在闹市背面僻静简陋的平房,用一条弄堂通到闹市中心。
一半繁华地一半贫民窟,在冬日的夕阳下被遮掩。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的露天电子广告牌在播一些公益广告,也给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做宣传。路人都停滞在马路这段等绿灯,兼看电子广告。
有一支广告吸引人。
云从地平线升起,浮过市井和山川,越升越高,变得绚烂,云中升起一颗闪亮的星。特技做得眼花缭乱,背景更加神秘,不知是哪支广告。最后答案揭晓,从云端星群中闪出五个大字——“炫我青春星”,一行小字做补充——“男儿版即时报名中”。
有人说:“这是什么广告?”
杨筱光想,电视台怎么也玩抽象艺术?
有人答:“选秀吧?”
杨筱光想,什么要求都没有,怎么选?超级女声好歹也是比唱歌吧!又想,本城电视台的营运思维一向搞噱头,作模仿,未必难以理解。
还有人说:“还男儿版,酸到牙倒。”
杨筱光心里哈哈一笑。
绿灯亮起来,大家走过去,与电子屏幕上的炫目广告擦身而过。杨筱光由小弄堂从繁华走向清贫,七拐八弯,才找到老李的居所。原来这里背靠旧时火车站周边的平房,属两区交界,三不管地带。这里原本的居民不少都搬去住了商品房,将简陋的平房出租给一些外来务工的人们。经年累月,这里群居了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
尚未能从这里搬出去的本地人,也大多是低保低收入家庭。
杨筱光熟这里,是因为接过慈善机构的项目,就是在这里找到五个需要资助的孩子,向社会各界呼吁捐助。
老李一家很意外她的到来,更不用提她大礼小礼带了大堆。
不过两次的接触,杨筱光能清楚感受到他们一家都是感性的人。所以这回无例外,李妻红了眼睛:“杨小姐,要我们怎么谢你?上回还给我们付了医药费,这回还带东西来看我们。”
老李将杨筱光请进家门,再三道谢。杨筱光就怕他客气,只说:“也是我们公司的责任,催工催的急。”
老李摇头:“你们公司对我们一家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们那位老总不但给我付了半个月的住院费,还帮我找了份临时的糊信封的工作做,不用动腿脚,方便我养伤,又不用闲着。他说等我腿脚好以后,介绍我去什么物业小区给物业公司做电工。那样就更稳定了。”
李妻给杨筱光倒茶,还放茶叶,浓浓一杯,聊以作为谢礼。她插口:“我就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公司,这么好的领导,还和老李单位领导打了招呼,把工伤费给讨回来了。”
杨筱光拿着杯子默默在手心暖着。
这间屋子冷,但这家人脸热,杨筱光看到窗口缝隙中漏进的灿烂阳光。
李家女儿也阳光灿烂地跳进屋子。
“妈,以伦哥哥给我买了肯德基全家桶。”
她的脸蛋红扑扑,手里捧着红扑扑的纸桶。相映可爱。她身后有男声****妮,我回家了,早点做功课。”
名字很土,所以女孩看到外人杨筱光,脸更红。原是个容易羞涩的孩子。
杨筱光当没有听到,起身要告辞。被老李夫妇隆而重之送出门外,他们想要留饭,但她不想叨扰他们,坚持要走。
老李家的对面,是公用自来水池。有人正洗手,洗完手淘米,把袖子卷得很高,动作麻利又用力。
他动作到一半,回头,扯起右边的唇角笑,眉眼弯弯,无辜纯良。潘以伦式的招牌笑容。
“杨筱光,你好。”
杨筱光看着他淘米的熟练动作,问:“你住这里啊?”
潘以伦下巴扬了扬,朝老李家对门的方向。
“我家住那。”又问她,“又来学雷锋?”
“顺道瞅瞅。”杨筱光自认也有杨氏招牌可爱笑容,不亚于潘氏。
“是吗?”他又回头看她。
她不好正视,扯开话题:“报酬拿到了?”刚才听到李春妮说他买了肯德基全家桶呢!
“还没有。”他淘完米,拎起一边水桶,注水准备洗衣服。
这个男孩,做家务的动作也有流畅的线条,和运动时一样有力。杨筱光望望自己青葱的十根手指头,承认差距。
潘以伦突然问她:“你了解电视台新办的那个选秀节目吗?”
杨筱光想一想,说:“炫我青春星?”摇头,“不了解。”
他点一点头:“赛程三个月,晋级都有奖金,如果进入三甲,不但有钱,还有影视和广告约。”
杨筱光说:“现在流行选秀,短期聚集焦点,主办方赞助商赚个盆满钵满,选秀艺人的价值也就那几个月,后面的经济约会很麻烦。”
潘以伦笑:“我有潜质,不是吗?”
杨筱光踢踢他的脚,她才发现,他穿的还是那双陈旧的帆布鞋,想,也许他是真的需要钱,脱口说:“正太,你是不是真的急着用钱?”又说,“这话怎么说呢!我见得多了,如果真的进演艺圈会很辛苦,得到很多失去更多,活得没有自由没有隐私。”
潘以伦眼神清澈,带着思考:“我们只是被生活推着走,很多时候,无从选择。”他问她,“杨筱光,你为什么选择进广告业?这么辛苦,几乎没有私人时间。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杨筱光不曾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许她毕业的时候想过,或许她也曾经热爱过自己的职业,只是经过了实习期之后,心底深处有处透明的不切实际的小小心愿化了。
如今,她可以职业化应对工作,也能带着“捣糨糊”的心态投入地认真地去辛苦工作。
她想要的生活?抱歉,她是真的没有想过。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又到了一年的年关,朋友们照例要聚,林暖暖关了“午后红茶”,三个好朋友聚在一起喝午茶。
方竹对钱柜的事情决口没提,杨筱光却先开口说了。
“我以前对何之轩不了解,但是这次他回来办的几件事儿,我觉得靠谱。竹子,我看的出来,他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坏。”
林暖暖跟着点点头。
方竹分别拍拍她们的头:“都是爱我的好孩子。”
杨筱光用很认真的表情说:“我们不想让你不快乐!”
林暖暖再跟着她点点头。
方竹说:“暖暖关了店门,就三个人喝茶,这样太奢侈了。”
“我也就奢侈一天,竹子,我们想帮帮你。”林暖暖说。
方竹用了半刻的时光喝了杯茶,仿佛在归纳总结过往,在思考,在做选择,然后才说:“你们都弄错了,其实做错的那个人,是我。”缓了一缓,又说,“我是彻彻底底在这场婚姻中败下阵来。我以为我能交一份完美的答卷出来,可是,我高估了我自己。”
杨筱光和林暖暖都极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茶杯,细末的茶叶漂浮在水面上,幻化无端的形状,正如人生。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答错问卷,但是那一次,我答对了选择题,却没有答对分析说明题。高考的时候,我政治考了10分,而我的婚姻,这场考试,我没有及格。”
杨筱光想要说些什么,张一张嘴,还是无声。
“如果你们要选择一个婚姻,请将这份答卷预习好,不能想当然,更不能自以为是。”
杨筱光终于想起来要说什么,她说:“可是失败不能不努力,我相信沟通的力量胜于一切。”
方竹苦笑。
窗外有人放爆竹,噼里啪啦,喧嚣尘世。一片迷雾,看不清过去与未来。
杨筱光想,答案没有那样难,为什么方竹会认为这样难?林暖暖向她使一个眼色,她们都不能问出什么来。过去不能,现在也不能。
门铃“叮”一声响起来。
林暖暖说:“一定是潘以伦找了老师傅来修那套FMAcoustic。”
门打开,正是潘以伦。他说:“抱歉,来晚了。”进来看到了杨筱光,笑起来。
他身上的羽绒服旧旧的,洗得发了白的深棕色,看着单薄,脚下的鞋万年不变,在冬天也很单薄。杨筱光皱皱眉毛,问:“冷吗?”
他摇头,带了老师傅随林暖暖去吧台修理FMAcoustic。
方竹对杨筱光说:“阿光,你为我好,我领情。”
“可是你仍然不快乐,你这几年都不交男朋友。现在他回来了,而且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你们不能重归于好?”
方竹说:“阿光,其实当初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你们都以为是他,不是的,是我!”
杨筱光怔怔看她,大吃一惊。
她记得方竹离婚时的情形。
那天方竹打了电话给她,约她去了老王的卤鹅铺子。那是她毕业以后,第一次回到那间铺子。进门时,看见方竹一个人窝在个角落,正在啃鹅颈。她的头发剪短了,自从同何之轩以后,她将头发留长了,这时候又剪短了,又回到小时候一样的碎发,后面看过去,以为是个男孩。
杨筱光走近她,方竹正好抬起脸,双手油腻腻的,竟然不自知,用手抹了一下脸,泪水就淌下来了。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说,我该租一间什么样的房子住?”
后来,约莫到了晚饭时分,小店里的人多了起来。杨筱光就带着方竹找了一间僻静的咖啡馆。
“他留了五万块钱,我是不是可以租一间稍微舒适一点的房子?”
杨筱光知道他们原先租的房子是在城郊结合部的住宅小区,不过胜在够大,有两室一厅,方便何之轩将外地的父母接来同住。那时方竹连房子都要退租了,可见没了半分转圜的余地。
她以为是何之轩提出离婚,说:“我去找他。”
但是方竹拼命摇头,就说了一句:“他恨死我了。”
“那也不至于闹到离婚哪!你们结婚才几个月?开什么玩笑?”
方竹哭得可怜,揉着纸巾成一团一团,好像无数解不开的结。泪流得累了,她才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情况,说的太散,也有保留,杨筱光听得不甚清楚,心里也留了很多解不开的谜团。
但是,她想,方竹这样利落的一个人,曾经这么爱何之轩,若是闹到离婚,也只可能是因为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
这些都是杨筱光自己心里猜的,此刻方竹说:“阿光,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价。”
杨筱光不知怎样答,她连感情都没碰过,说什么都是隔靴搔痒。
这个档口,店里的FMAcoustic似乎修好了,潘以伦和请来的师傅一起调音,林暖暖随手放了一张牒。
“情爱,像一首歌。”
方竹说:“可不就是一首歌,转一圈,就完了。”
她站起来,向担心的林暖暖和杨筱光道别。杨筱光要陪她一起走,她笑着拒绝:“我还要去社里加班。”
其实只是走走,而外面的空气很好。
何之轩说过,上海的空气很糟糕,远不如他的家乡。他们就选了城郊结合部的房子,可是发现那里临近飞机制造厂,空气依然不好不说,交通还不方便。
但那是她认为真正是自己家的家。
大二的时候,她和何之轩正式开始交往,父母也有所风闻。
父亲意味深长地说:“我希望你能保持中学时的学习态度,切勿三心二意荒废学业。”
母亲却问她:“是不是觉得男孩子不错?有机会带回来给我瞧瞧。”
方竹苦着脸:“爸爸那样的态度。”
母亲温柔地看着他:“孩子大了,管头管脚管尾巴不是个事儿,说说你的男朋友。”
方竹充满了兴奋的神采,脸庞都亮了起来,用被人用滥了的词汇形容何之轩:“他很优秀很成熟很稳重。”
母亲笑起来,说:“那都是外在的,重要是对你怎么样?”
方竹抱住母亲的肩:“妈妈,感谢你过问的不是他的家庭条件。”
母亲也抱住她:“找伴侣,一是要看他的人品,二是他对你好不好,三才问家庭条件。我们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你也是你父母的掌珠,半点苦半点别人的委屈都不曾受。如果他的家庭和你格格不入,那也顶要紧。”
方竹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立刻就说:“没关系,我相信真爱无敌。”
她未曾知道,真爱其实有太多的敌人,有时竟还会是自己,往往出其不意,致己死地。
她对母亲的真爱,就没有敌过病魔。
第二天,保姆周阿姨唤母亲起床,母亲却歪在床头,手里还攥着毛线球。
前一夜,母亲说:“把你的‘真爱无敌’带回来吧!不管怎样,妈妈想要看看女儿的眼光。”
方竹说:“他现正供职报社,去外地采访了,要两个礼拜以后回来呢!”
夜很深了,母女依偎在一起絮絮说着话。母亲收拾新买的毛线,是新鲜的柠檬色,她要给女儿打一条长长的围巾留在冬天穿。可是却没有熬过春天的病魔。
母亲是突发脑梗塞,医生说了很多专业的话,方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只是不断在问:“妈妈昨晚还同我说话,不应该就这样!”
周阿姨打了一圈的电话,第一个是拨给在国外开会的父亲,但是父亲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
整整九天,来了无数的人探病,鲜花水果摆满了小小的加护病房,都快要挡住心电监视仪器。医院里的专家会诊了一次又一次,全部都徒劳。到了第七天,何之轩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医院的走廊里,茫然四顾,看到红着眼睛的方竹。
她正在走廊里打手机,声音哑得不可思议,她在说:“小张,你告诉他,他再不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转头,又看见他。面对何之轩,她没有泪,只是朝他摇摇头,捂住脸,瘫软下去,在他的耳边发出细微不可辨的声音说:“我不想回家了。”
第九天,母亲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离开了人世,方竹整个人都木掉了,像具行尸走肉。
何之轩说:“你妈妈必然不愿意见到你这样。”
她说:“妈妈从来克勤克俭,辛勤持家。她说,家庭就是一个圆,少了谁都不行。可是最后她走的时候,这个圆有个大缺口。我——不能原谅——”后面的话,全部埋在何之轩的胸怀中。
他说:“方竹,我在这里。”
有他这样一句话,比什么都能安心。
大二的暑假,方竹不愿意回家,一个人住在寝室里。何之轩不放心,不得已只好说:“住我那儿吧!”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轩临时租的小亭子间。
那段岁月真是美。
亭子间很小,何之轩买了塑料窗帘,带翠竹的,边上还有一只大熊猫,憨态可掬。他们把窗帘挂在屋子的中央,倒不是避嫌男女有别,纯粹为了给她一个洗澡的空间。房子小,要洗澡只能在室内,何之轩又不知从哪里买了一个大木桶回来。这样的细致周到。
她洗澡时,不是忘记拿内裤就是忘记拿毛巾,那就要何之轩拿给她。
何之轩说:“都不害臊!”
她硬着头皮腆着脸,说:“不害臊。”
他们一日亲密似一日,同一屋檐下地住,何之轩却什么都没有做。这是他的正直坦荡,真正令她钦佩。但同寝室里的姐妹说起来,她们又怀疑他会有隐疾。
方竹不信,他们也曾贴身热吻,她清清楚楚感受过他身体的反应。但他的自制力那样好,说:“你这样搬出来,已经招人口实,我也不能让人看扁了。”
她不知道他何出此言,他的口气淡然,态度冷冽。
但是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人忍住他的欲望,这样呵护如珍宝般的爱,世间难求。方竹这样幸福地想过。
何之轩每天跑了新闻回来,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笔比他好,所以就会做一些润色工作。做小记者不容易,跑小新闻,再远的地方都要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街坊琐事,方竹写着写着也会感到无聊。何之轩则在她背单词的六级词汇表里检查进度,写心得。
这样互相帮助。
方竹问:“那时候你面试那么多公司,为什么最后还是去报社?”
何之轩说:“念高中的时候,看过一份抗战时期战地记者的资料。非常时期做新闻,要有非凡胆识,遇到敌人,不但得会坚壁清野保存宝贵资料,还要随时搏命。”
“是不是感觉特别勇敢,特别神圣?”
他笑起来,她也笑。
选了这个专业,爱这个职业,不干这行,总不甘心。他们都是好强的人。
可是谁都不可能一步登天进了新华社去阿富汗做战地记者,本城小报社,又是外地户口,何之轩只能跑社会线,拿两千出头的最低的薪水。
他们都算计着钱过日子,房租、水电煤,那样小的房子,加上方竹这口人,就开始有些捉襟见肘了。日日吃方便面,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酱面。方竹从没这样苦过,也从没这样甜过。
夜里,两人都拿着椅子到天井里乘凉,室内没有空调,也没有电视机。何之轩没有多余的积蓄可以买这些大件。方竹也不以为忤,高高兴兴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满天的繁星,那样的天空里,星星都充满了情意,颗颗都是牛郎织女。
那年夏天,很宁静,她心里的暗伤被他一寸一寸补好。她以为这就是天长地久。
毕业的那年,何之轩换了一份工作。
报社的繁忙和晋升的艰难,让他倍感生活的压力。他没有同她说,只是一个人又开始跑人才市场,夜里回来还帮着她修改简历。
方竹四处面试报社,有了何之轩的辅导,事半功倍,很快在时尚周报觅到工作。她有了薪水,两个人之间的生活就稍稍宽裕了一点。
他们买了一台海尔二十寸的电视机,回来发现亭子间线路老化,没有闭路电线。晚上看着满是雪花的《新闻坊》,听里头正采访老式城区老房子漏雨问题。两人相视而笑,笑得都有点心有戚戚焉。
这间小亭子间也会漏雨,何之轩只好拿洗澡的木桶放在房间的中央接水。这样他就不能睡地板了,方竹让出一半床,睡着睡着,两人就靠在一起。雨点入水的声音缠绵悱恻,小亭子间里就是方竹心甘情愿铸给自己住的笼子。
方竹的新工作也算不得太累,领导都还体恤。她每天就学校、报社、何之轩的亭子间三个地方跑。
何之轩问她:“你是不是该回家看看?”
父亲其实给她来过电话,只来过一次,说:“这么大的人了,已经没有任性的权利,给我回来。”
还是命令的口吻,方竹赌气将它遗忘。
父亲的勤务兵小张曾经开了车在学校门口等着方竹出来。
方竹说:“小张,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
小张说:“你是孩子,要体谅父亲的特殊身份。那时候正和俄罗斯谈一项重要的军事技术合作,这是国家大事。”
小张就比她大了三岁,说起话老气横秋又学父亲不容辩驳的口吻,方竹只觉得讨厌,说:“我只知道我的妈妈在病床上弥留了九天,没有见到她丈夫最后一面。”
何之轩迎面走过来,她拉着何之轩的手就走了。但是何之轩已经看到了小张,他猜到是怎么回事,就说:“做女儿的,的确不该任性。难道你想一辈子避而不见?”
方竹咬唇不语。
何之轩说:“我陪你回去。”
方竹考虑了一个星期才答应。她也累了,和父亲的冷战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他虽然是母亲不能满意的丈夫,却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何之轩陪着她走进军区大院,警卫朝她立正敬礼,她认得当班的警卫,就问:“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卫说:“师长这个星期休假,今天没见他出去。”
她知道父亲休假,这个提前问过小张。她望望何之轩,何之轩握紧她的手。
那时他多自信?人长的好,新换的工作也不赖,名牌大学毕业的,没有一样比人差。他说陪她来,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争取。他这样有担当,而且果断。
方竹是这样认为的,心里还半分赌气地想,何之轩这样的男朋友,从来都是弹眼落睛。
但是她想错了,父亲竟没有出现,周阿姨成了传声筒。
“师长说,孩子大了,要懂分寸,不好和乱七八糟的人不明不白混在一起,那样多坍台啊!”
这样的话,一直冠冕堂皇的父亲不会说出口,但是他的意思态度明确,周阿姨了解上意,用这么直白的俚语精确表达。且还语重心长:“小竹,你别糊涂!就是我这样看着你长大的,也觉着这样不大好。”
是什么不大好?方竹要辩驳,可是对着周阿姨,有气都不好撒。
何之轩没有干听着,他是买了极品的茅台和茶叶一起来的,花了不小的一笔钱。看到方竹家里,诺大的厅堂只留一个周阿姨,就找了个借口在外面等着她。
方竹垂头丧气走出来时,何之轩刚刚好抽完一支烟。
她说:“对不起。”
何之轩说:“下次吧!”
方竹堵在心头的那口气,郁郁结在正中,不上不下,越来越难受。拿好毕业证书,她就说:“他那样不尊重妈妈,现在更不尊重我。我也不需要事事都靠他!凭什么我做的选择要通过他?他甚至都没有见妈妈最后一面。我绝不回家。”
那天何之轩正和客户谈了方案回来,显得格外的劳累,可是认真地听完了她的牢骚。
他突然说:“你和我住一块儿,那是我应该担的责任。”
他说:“我能租一间稍微宽敞点儿的房子,以后结婚有了孩子,带儿童房的房子。”
她屏息听着。
“就这两年吧,以后一切会好起来。
“接着就会有积蓄去首付,咱们可以买得靠近市区点儿,你早上也不用那么早起床。
“以后还能买车,送孩子上学,念你念过的小学,还有中学,老王卤鹅隔壁的那所。”
方竹用平静的口吻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人生似乎才开始。同龄人们都开始忙忙碌碌开始自己的社会生涯,她却对何之轩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她想何之轩也许会理智地加以委婉拒绝,可是没有想到,何之轩说:“方竹,你想好了吗?”
当时的何之轩二十六岁,他们都年轻,向往美好生活,拥有无尽幻想,认为只要有一个支点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谁能知道现实的转盘那么快。
方竹那时说:“这样一个家,正是我所期待的。”
她的念想很简单,她的家不完整了,可是凭借双手,还能再造一个。
如今细细回想,当初多么单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