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卸掉了官职, 东缉事厂暂交司礼监节制,他的官服印鉴都司礼监收了回去。
他原本以为,他回去以后, 李鱼和陈桦等人会对他“另眼看”,谁知护城河直房这一边却比他想要热闹。李鱼顶着一张炭熏脏兮兮的脸在门前的炭筐子捡炭,陈桦带着两个小内侍帮着张罗饭菜,见杨婉搀扶着邓瑛回来, 忙丢了后迎过来道:“可算是回来。”
邓瑛抬手行礼,“掌印。”
陈桦赶忙扶住他,“使使, 这是要折我寿吗?”
邓瑛直起身,“是按礼行的。”
陈桦道:“你前替我们升的天还少吗?你一时有事, 我就摆身份,这是没良心吗?”
邓瑛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站在门前说话,杨婉看着李鱼在边上卖地烧火,便拿出帕子擦了擦李鱼的脸,“谢谢你来帮我收拾。”
李鱼撇开杨婉的手, “你摸我脸,我又是小孩子。”
陈桦在旁笑道:“宋司赞今儿一早说了他一顿,他心情好。”
杨婉问道:“云轻呢。”
陈桦叹了一声,“你也知道尚仪局的规矩大,来了好。”
“也是。”
杨婉一面说一面点头,“我明儿瞧去。”
说着抬头对陈桦道:“我扶他去床上,出来跟你们一块做事。”
陈桦道:“你照顾邓瑛吧, 我们都是做惯了的,利落很。”
杨婉扶着邓瑛走房内。
靛蓝的褥子在木架床上铺平平整整,杨婉扶邓瑛在床边坐下, 转身去柜子替他取中衣。
柜门一开,淡淡的皂角香气便散了出来,邓瑛抬起头,看着杨婉蹲在柜前的背影,为了去接他,没穿宫服,浑身衣裙寡素,发髻也挽很简单。一件一件地翻着邓瑛的衣物,平声问他,“穿旧的吧,软些。”
“都好。”
杨婉笑了一声,抽出一件已浆发软的绸衣,转身看向邓瑛的脚。
“脱鞋。”
“哦……好。”
二人私下处时,他倒是习惯稍有些强势的态度,管束着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便并是一个多细致的女人,但收放自如,好像天生就知道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邓瑛,让他有勇气遵从本心,无畏地朝前走,也能安静下来,做一个在身边听话的男子。换一句说,好像已认识邓瑛很久了,熟悉他自知的脾性,以至于哪怕只是说话时的语气,都能适时地安抚邓瑛的内心。
以,邓瑛什么都想去想。他温顺地将脚踩在地上,等着杨婉继续“唠叨”。
杨婉看着邓瑛踩在地上的那双脚,拇指略有些腼腆地交按在一起,似想要看见,羞于丑,而显期期艾艾。
“脏兮兮的。”
一面说一面笑着蹲下身,用手拍掉他脚上的灰。
“婉婉你碰,我自己来。”
杨婉捏了捏他的脚趾,抬头道:“还准我碰你。”
邓瑛他捏有些疼,禁捏住了自己的裤腿,他低头望着杨婉道,轻道:“是我准,一直都是我敢。”
杨婉站起身,抱着手臂道:“上去。”
“啊?”
“坐床上去。”
说着揭开子的一角,“快点。”
“好。”
邓瑛将腿抬上床,杨婉一面替他掖着子,一面道:“反正褥还没换,你要脏兮兮地躺着就躺着吧,等我帮你换了以后,你就洗了澡再上来,而且没事准下去。”
说完将邓瑛的中衣放床边,“这些也是,洗了澡以后再换。”
正说着,陈桦在外头道:“婉姑娘,你来一下。”
杨婉起身走到门前,陈桦将一件襕衫交给杨婉道:“宋司赞让我带给你的,将才邓瑛在我好说……司赞说,您做的那件在家穿穿也就罢了,若是见外人,着实……丑了些。”
杨婉笑了,“这个人,让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陈桦也笑了,“是,这一身是您最初做废的那件,半拆开来的改的,还没来及锁线,让您自己慢些锁,大样子坏了。”
杨婉抖开那件襕衫,对陈桦道:“真的很谢谢你们两,还有李鱼,我方便承乾宫的人,若是你们,我这笨手笨脚的,还真理顺。”
陈桦笑了笑,问李鱼道:“你磨蹭那么久了,水烧好了吗?”
李鱼蹲在炉旁道:“又是我磨蹭,我早就烧好了,你让杨婉拿水盆子来端嘛。”
陈桦批他道:“还会叫一声婉姑娘。”
李鱼气鼓鼓地站起身,“我走了。”
“欸你……”
陈桦没能唤住李鱼,有些好意思地看向杨婉,“真是对住,他姐姐有的时候都说住他,我就更行了。”
杨婉低头笑了一声,“没事,他这样的性子,对付面那个正好。”
陈桦听了这话,禁笑了,点头说了一声,“婉姑娘说倒也是。”
说完辞道:“我们也走了,辛苦婉姑娘,有什么事让李鱼去惜薪司寻我,或者,您亲自去尚仪局寻司赞。”
杨婉向他行了个礼,“我明白,多谢。”
送走陈桦等人,忽地起了风。
杨婉走回内室,关上门窗。
邓瑛仍然安静地坐在床上,正抬起着自己的手臂,反复纠结身上那件衣裳袖口,见杨婉来,忙把手藏到了褥。
杨婉靠在门上道:“你看了,就是我做的时候做错了,是穿的人的问题。”
说完,坐到邓瑛的床边,把他藏起来的手拉了出来,我一会儿帮你洗一把,搁家给你当添冷的穿。现在脱了吧,你洗个澡,我们吃饭。”
“婉婉。”
“嗯?”
邓瑛有些无措,“我……我在哪洗……。”
杨婉看着他无措的样子,温声道:“本来想让李鱼带你去混堂司的,但我刚刚小心把他气走了,好在他烧好了热水,我去端来,让你在屋洗吧。”
邓瑛的手指轻轻地握了握,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双腿下意识地蜷了起来。
他与杨婉早就有过肌肤亲,可是,他自己厌弃的这一具身子,杨婉还没有真正看过。当年受刑时,那余留的半存软骨,如今生了芽,越发令他自厌。他将双膝紧紧地合拢,无意识地将手朝刑伤处伸去。
然而还未触碰到那,就杨婉隔着子抓住了。
“你是个病人,可以。”
说着,把他手拽了出来,与另外一只手合拢在起,一并抓住。
“每一个人都有狼狈的时候,都有堪的地方。邓瑛,即便我看见了你的创处,我也只会更爱你,更珍重你。虽然你知道,但我自己一个人,自以为是地敬了你很多年,我很庆幸,如今我终于有机会,亲手来抚慰你。”
邓瑛垂下头,看着自己杨婉握在手中的手腕。
“那真的很……”
“有我做的衣服丑吗?”
杨婉笑了一声,弯腰凑到他面前,“邓小瑛,你要说了,你的耳朵都烧在了。”
“什么?”
邓瑛刚要抬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却杨婉摁了下来,“你很害怕是是。”
“我没有。”
“你知道,你自己安的时候,有只耳朵就会吗?”
邓瑛的手掌摊在了膝上,局促领他知道该说什么,却又掩饰,只无措地问,“我……哪一只耳朵会?”
“我可以留在这儿吗?”
杨婉打断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邓小瑛,你洗澡的时候,我可可以留下来帮你。”
邓瑛低下头,良久都没有出声。
杨婉也再说话,握着他手腕安静地等着。
外面炉上的水已烧滚了,咕噜咕噜地冲顶着壶盖。
“婉婉。”
邓瑛唤了杨婉一声。
“嗯。”
邓瑛犹豫了一下,抬头望着杨婉道:“你是……让我听你的话吗?”
杨婉笑弯了眉目,牵起他的手道:“好,你下来,我去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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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隔着温热的水,杨婉第一次看到了,大明这个时代带给邓瑛最实质的伤害。
那并是一个多么丑陋狰狞的地方,但却足以将他规训成一个卑微而孤独的男子。
邓瑛闭着眼睛沉默地泡在水中,杨婉在他身上的每一次触碰,几乎都引出一阵细细的痉挛。
杨婉趴在浴桶的边沿,轻轻拢起他散在肩上的头发。
“我给你扎个丸子头吧。”
说着站起身,将自己的簪子取下来,挽起邓瑛的头发,一面扎一面道:“邓瑛,我已看见了,和我想一样。以后,你准再乱说。”
邓瑛的声音有些稳,“婉婉,你给我的已是对一个奴婢的怜悯了。”
杨婉拧过手腕,将簪子邓瑛的发中。
“从一开始就是。邓瑛,自从我在海子醒来,我就没怕任何的事,除了你。”
低头看着邓瑛的脖子,“我唯一怕的就是救了你,起初是怕救了你的性命,后来怕护好你的自尊,可是现在……”
看着邓瑛的“丸子头”笑了一声,“我觉天爷让我来找你,也没瞎眼,邓瑛,幸好我来了,真的,幸好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