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浅进山时没忘了通知李家人,跟去的是李木。
老王放出玄龟虚影,让两个年轻人带着木偶般的殷夫人坐在龟壳上,带着他们飞往山中。
苏泽浅的肩头趴着沮丧的白兔子团,李木一路上都没敢和年轻人说话。
玄龟将他们放在了第一次入山时居住的小村落里,出来迎接的是苦脸黄连,他看了来人,一指苏泽浅:“你进去。”
对其他人:“你们留下。”
穿着白袍的森蚺从屋里出来:“殷商来了,我会通知你们,去忙吧。”
说着“去忙”的森蚺看起来很忙,说了句话匆匆一点头就又回了屋子里,不断有小妖怪抱着瓶瓶罐罐往里面跑,然后捧出别的东西来。
白兔子蹦到地上,加入了小妖怪运输队,有了事干,没空想东想西,兔子复又蹦跶起来。
老王见苏泽浅一路不同寻常的沉默,有心引他说话:“出了什么事?”
老人该知道的其实知道得差不多了,在莫洵之外,有其他山里人也参加了无象殿的拍卖会。
自然,知道的最多的,靠事发地最近的,还是苏泽浅。
苏泽浅答非所问:“王老师,你实话告诉我,我身上的煞气,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会伤到别人?”
玄龟的回答很有水准:“你是指伤身,还是伤心?”
苏泽浅一愣:“姑且……身体受伤吧。”
傻乎乎的回答让老王猜出了发生了什么:“莫洵因为你受伤了?鬼王对你说了什么?”
回答难以启齿,语言太漫长,苏泽浅觉得累,然后突然间醒过神,老王的问题其实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管是哪种,我是不是真的会在无意识中伤到别人?”
明确的是非问题,老王无法回避,只能答:“是。”
年轻人沉默,神色黯淡。
老王自然要安慰他:“煞气,天煞孤星,这个词的存在就能说明问题了。”
“但山重水复,万事万物都留有一线生机,对你而言,也许莫洵就是那个例外。所有逃脱天道规则的存在,必然是因为能够瞒天过海。”
“小苏你现在摸不到天道,更看不透它,即使真的抓住了那一线生机,你也不可能立刻察觉。所有啊,不要轻易详细别人的话不要轻易动摇信心,自己去看,自己去感受。”
苏泽浅露出一丝苦笑:“这是安慰吗?”
老王神态自若:“如果你这么想,就必然会困于宿命了。”
“所有如果我不想师父被我的煞气所伤,我就得相信我伤不到他?”苏泽浅显然没被说服。
“你现在是走进死胡同了,旁人说什么都没用,”老王摊手,示意他放弃劝说,“等莫洵回来了你自己问他去。”
他的语气笃定轻松,仿佛很肯定莫洵会回来。
“去无象殿前,我们都以为鬼王会在拍卖结束后发难,因为碧浓必然是最后一件拍品。”
苏泽浅奇怪:“为什么王老师你也称它为‘碧浓’了?”
老王不隐瞒:“有其他山里人去了无象殿,他们回来这么叫,我也就跟着,‘碧浓’比‘通天壶里的绿烟’短不少,方便。”
苏泽浅思考了下:“鬼王想要碧浓可以理解,”他也接受了这个称呼,“碧浓没有出现他就出了手,是因为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吗?”
“无象殿保管东西的能力非常强。”老王摇头,“除非他们和鬼王是一伙的,否则鬼王不可能得到碧浓。”
苏泽浅:“不可能是一伙的吗?鬼王攻击无象殿或许是作秀呢?”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如果无象殿防卫真的像王老师你说的那么森严,鬼王不可能不知道吧?他根本犯不着去尝试。”
结合莫洵“鬼王是在向普通人宣告自己存在”的解释,苏泽浅更觉得鬼王和无象殿勾结的可能性很大。
老王的角度和苏泽浅有一定的偏差:“鬼王攻击无象殿的结界,是在给莫洵下战书。”
他是持否定态度的:“如果无象殿真的和鬼王站一边,去参加拍卖会的天师没法轻易离开。”
苏泽浅:“会不会是因为师父去了,鬼王分不出精神去对付其他人?”
老王一愣:“所以……他才去了?”
嘴上说着不管天师死活却不能真的不管,天师与山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亡齿寒。
老人有些混乱了:“不对,鬼王的事是后来发生了……莫洵是为了外国人才去无象殿的。”随即他脑子里陡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外国人,和鬼王勾结了么?
他想着就说了出来,苏泽浅顺着他的思路分析下去,重点却有偏差:“外国人也是人,他们就算做什么,也是针对天师,短时间内不会影响到山里人,为什么莫洵那么在意?”
“说来话长……”老王讲起古来,成功的转移了苏泽浅的注意。
另一个地方,莫洵直接问鬼王:“那几个外国人是你找来的?”
鬼王骂了声:“屁。”
“我给自己找个对手,吃饱了撑着?”
“哦?对手?”
“想和我抢人间的都是敌人!”
一片虚无中,两团黑气简单粗暴的对撞着,相互吞噬。
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莫洵和鬼王都舍弃了人类外表,以最纯粹的姿态斗争。
在两人剧烈的冲撞中,鲛人的魂魄们蜷在角落里挤成一团,别说唱歌了,连点儿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然而鬼王要求它们唱,于是那歌声破碎、尖锐、像一根根针往脑子里扎。
莫洵的声音毫无波动:“你看出他们想和你抢了?”
鬼王嗤笑:“你在试探我?你看不出?”
鬼神天生地养,和人类的信仰没半毛钱关系。那些会因为香火缺失而消散的人间俗神,其本身就是凡人幻想的产物,那是普通人灵力的汇聚,和修士的点石成金一体同源。
无论东方、西方,现下都讲究信仰自由,选择太多,那便不是信仰,他们信的是自己。宗教不过是修行法门,不同宗派想要吸收更多的信众,不过是想拥有更多的资源,这和当今的学校挑选学生,公司挑选员工完全是一个道理,全是从利益出发考虑。
西方教派进入中国,无疑是想来分一杯羹。
鬼王和莫洵在对待外来者上持统一态度。
“那几个外国人好像有点本事。”在山谷中打斗的两人对外面的动静一清二楚,鬼王琢磨着,“按理说他们进不来才对。”
在鬼神的视野中,神州外是海,海有尽头,为归墟之境,那是分割两个世界的天堑穷渊。
虽然随着人类科技的进步,在这一层面上相对落后的魑魅魍魉们都知道了海外文明的存在,但千万年来,从没有“不普通”的外国人,能踏上中华大地。
一如鬼神们也无法离开华夏一样,他们越不过那道关。
莫洵对此的回答是:“你也出来了啊。”
鬼王收起黑气,塑出人形,在脸上做出个吃惊的表情:“你把白君眉的阵法和世界屏障相提并论?”
莫洵也恢复了人形,天道之力在他身上已经看不见了,男人依然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无常:“你这是挑衅?如果是,也太失水准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知道,现在能影响到你的,已经不是白君眉了。”鬼王说着,露出了笑容。
白色的影子在他身边浮现,向来笑着的女性露出悲伤的神色:“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了吗?”
莫洵心里被狠狠一戳,苏泽浅喊着和他断绝师徒关系时,他的心情,混合着自己背叛师父的难堪悲伤一股脑儿涌上来,几乎令人发狂。
有柔软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那是鲛人的歌声。
歌声入耳,封闭五感六识,困人于混沌中,连心情都能操控。
经历越多的人越吃亏,鲛人幻境的精髓在于引起共鸣,并将之放大。那些悲伤的,在幻境中能悲伤至死,那些快乐的,能乐至癫狂。
天道之力修复了苏泽浅给莫洵造成的伤害,对于这个老敌人,天道的慷慨也仅仅于此了。
鬼王有鲛人,依然占上风,莫洵终究被困住。
“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了吗?”白君眉又一次的问道。
鬼王已经隐去了,莫洵对面只有白君眉一个。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白衣女性说着话,“你不喜欢凡人,你偏心山里人,不就是因为相信这句话吗?”
因为这句话,莫洵几次三番的和苏泽浅发生争执,他的确是信的,甚至把它当做行事标准。
“苏泽浅是个人类,就算他的魂魄被鬼王污染过,但你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个人类,你为了一个人类,把我们都抛弃了吗?”
白君眉身边出现了更多的身影,那些在地府共事的妖魔鬼怪,那些沉睡在地底坟茔中的魑魅魍魉神仙精怪。
他们用悲伤、责备、不认同的表情看着莫洵。
莫洵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内心却无法不动摇,他还是说:“我没有。”
“你没有,你为什么不过来。”
黑暗中出现河流,河岸边绽开花。
火红的彼岸花化身红衣渡娘,撑一支墨绿长篙,等莫洵渡河。
“这是幻境……”
这句话喃喃出口的瞬间,便暴露了莫洵内心的动摇到了何种程度。
他坚持了千百年,抗争了千百年,只为了一个信念,他要回去,回到被当初那道雷光劈开的那一头去。
几千年的执念在鲛人的歌声中被无限放大,和苏泽浅相处的短短二十来年,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白君眉在河对岸问:“幻境?”她没有反驳,只是问,“即使在幻境中,你也要站在我们对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