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冬,有些人家已经烧上火盆,给畏寒的老人,娇弱的闺女、幼婴取暖。
一晚一盆木炭,夜里可能还会添加,富人家不讲究木炭是否全都烧得干净成灰,让仆人端出往屋角一倒,第二夜便又去重新烧一盆。
像李果这种城中的贫儿,最喜欢一早去大户门外蹲守,火盆端出倒下,李果和二三贫儿一涌而上,扒开炭灰,寻找里边小块的炭渣,拾取放入提篮里,每日凑一点点,寒冬就也有炭火取暖。
李果连日在静公宅附近扒炭灰,静公宅后面那栋大宅是柳漕司宅,柳漕司有三位千金,年龄皆是幼小,怕极这南方海港的大风与阴雨,每日要往屋外倒出许多炭灰。
阴雨绵绵,冻得到处游荡的贫儿在雨中哆嗦。
此地人口拥挤,市井之中,住着各地人,言语混杂,这些杂居区,既有富人区,也有贫民区。贫民区位于衙外街后的合桥,有无数矮屋栉比鳞次,交错其中,许多贫儿,在那里诞生。这里是娼妓和水手的居所,他们来自五湖四海。
李果每次捡炭,遇到合桥的贫儿都会让开,光是从人数上他就输了一大截。
等三五合桥的贫儿捡炭离去,李果才蹲下捡漏,哪还有什么,倒是把手脸抹黑。
他拿根小树杈,就这么专心致志的扒炭灰,柳漕司宅里走出两位锦衣男孩,他也没留意。
“怎么又有乞儿,赶走赶走!”
柳家大郎柳经十三岁,个头高大,长得人模人样,一口官话说得标准。
跟随在他身后的仆人,急忙过去驱赶李果。
被人驱赶,李果拍拍膝盖,从地上爬起,抬头正见赵启谟,他高兴迎上去说:“许久不见你。”
“启谟,他好像认识你?”
柳经狐疑问着赵启谟。
“不认识,走吧。”
赵启谟冷冷打量李果,见他打着赤脚,蓬头垢面,不免嫌弃。
“撵他走,下遭再遇到这些合桥穷鬼,都给我狠狠打一顿。”
柳经指使仆人,仆人便也就作势要打李果,李果愣在原地,只是呆呆看着赵启谟冷漠的背影。
“走走,别再来,把这灰扬一地,弄脏小官人的衣服你也赔不起。”
仆人推搡李果,李果跌坐在地。
提着空荡荡的篮子回家,李果钻回厨房,烧火做粥。前些日,舅提着一点米粮,数尾鱼干过来。
家里许久日子没吃过米。
李果抓把米,和些野菜叶子一起,熬一锅汤。
他忍着饥饿,等果娘回来。
即将入冬,远航的海船返回。果娘听闻有海船回航靠岸,她一早就赶去海港。
李二昆两年没回来,李果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他爹估计大概是死了,周围人都这么说。衙外街的孩子们,和李果打架,会取笑李果没爹,果爹喂鱼了。小孩子说起恶毒话,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午时,果娘失落回来,李果给娘盛碗粥递上,母子俩都没说话。
一次又一次,问过无数海船,李二昆仍是毫无消息。
李果一个半大孩子,凡事不放心上,几天后又兴高采烈去衙坊捡炭。提着篮子,路过静公宅,正巧遇到赵提举从宅内出来。
赵提举认识李果,毕竟这孩子给他很深的印象。
“赵朴,你问问他这是在干么?”
李果篮子里放着几块炭渣,赵朴一瞅就知道是来捡炭。
“回赵公,这小孩儿过来捡炭渣。”
“此地冬日潮湿阴寒,这孩儿不只衣着单薄,怎会连双鞋子也没有。”
赵提举目光落在李果脚上,上次果娘押李果去请罪,他便已问清李家情况,知道一家之主出海两年未归,导致家里贫困。
“赵朴,你领他去找夫人讨件启谟的袄衣,连并一双鞋子,那孩子才做新装,旧衣鞋许多。”
赵提举觉得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大抵启谟的衣鞋,这孩子可以穿。
他和赵朴说话,李果听不懂,自顾往前走。
“小孩,别走。”
赵朴追上喊住李果,用土话跟他说赵提举要拿衣服鞋子给他穿,李果愣愣跟随。
第一次在白日进入静公宅内院,这宅子宽敞华美,布置整洁优雅,就是院中的一花一草一物,都别有韵味。
李果品不出它们的美好,但他心生怯意,在通往厅室的台阶下踟蹰不前。
“我不进去了。”
怕遇到赵启谟,上次在柳宅外遇到赵启谟,赵启谟看到他似乎很嫌弃,不高兴。
本来就是受人欺凌,人看人嫌的,李果能看懂别人的言语态度,也很敏感。
“那你可别乱跑,在这里好好坐着。”
赵朴叮嘱一番才离去。
李果乖乖坐在木阶下,托腮看着院中的树木。这里,他以往来过数次,都没有仔细打量过。
“小贼,你来我家作甚?”
赵启谟出屋,遇到李果,急忙走来。
“哼。”李果别过脸,不理会他。
“谁带你过来?”
赵启谟见李果不理他,也不恼,仍是问着。
这深宅大院,这么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进不来,显然有人带他来。
“夫人,那孩子在这里呢。”
赵朴领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出来,那妇人有三十四五的样貌,仍有熠熠生辉的神采,风华正茂时不知道该有多好看。
“哎呀,怎么像个小乞儿。”
妇人手巾捂嘴,似乎很震惊。
“这鞋子,你拿......”
妇人将一双鞋子递给赵朴,抬头见到宝贝儿子就站在“小乞儿”身旁,惊得目瞪口呆。李果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说,还一身炭灰。
“启谟,你别靠过去,过来。”
赵妇人用力朝小儿子招手,赵启谟听话过去。
本来招着赵启谟要一起返回,赵妇人又回过头来,对赵朴说:“那老书呆也真是,我再拿件启谟不穿的袄子予他,你下遭别再放他过来。”
“是,夫人。”
赵朴躬身点头,跟随上去。
很快取来件旧袄子,连并一双鞋塞李果怀里,推着李果出门。
李果抱着衣物鞋子回家,心里很高兴的。果娘问他哪来的,得知是提举夫人给的,就也收过去,将袄子拿在李果身上比划。
大上许多,不过也不必改小,以后还能穿,这么件好袄子,穿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不只袄子太大,那双鞋子也大。
往鞋子里边塞点稻草,让李果穿上,以免冻坏双脚。
年关临近,李果和娘去港口等海船,果娘上去跟水手打探消息,李果溜到港口旁的仓库,看人清点货物。他看得入神,听着算盘击打声音,账房先生的报价声,仿佛听着美妙的音乐。
“哈哈哈哈,启谟,果贼儿怎么穿着你的衣服,把你衣服偷啦?”
突然一阵笑声传来,李果回头。见到赵启谟和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孩在一起。这男孩浓眉大眼,衣着配饰极其奢华,远胜赵启谟。这男孩叫王鲸,城东有名的小霸王,李果有次去城东大户门外卖梨,王鲸拦下想欺负他,被李果抓伤脸跑掉。
赵启谟黑着脸,一言不发。
李果穿着赵启谟的袄子,因为袄子太宽,在腰间用条烂布绳系扎。袄子长及膝盖,膝盖下露出的裤子,布满补丁,像条百纳裤。李果蓬头垢面,脚下踩着赵启谟的旧鞋子。
“家父可怜他,拿给他穿。”
赵启谟神色阴晴不定,他好些时日没看过李果,谁想这人仍是这般穷酸。
难怪母亲不许他和这人玩耍,说是有失身份。
“要是我的衣服,宁愿烧了毁了,也不给这种穷鬼穿,多糟蹋。”
王鲸是海商之子,他爹老年得子,又极其富有,什么金贵的东西都往他身上堆,养成了他跋扈凌弱的性情。
“我帮你把他衣服剥下,你看着。”
王鲸威风凛凛朝李果走去,他个头比李果高大,揪住李果衣领,就要剥他袄子。
李果哪里肯,和王鲸打起来,他以往能和赵启谟打平手,是因为赵启谟不擅打架,而这王鲸,又高又壮,气力上有优势。李果被撂倒在地,挨了两脚踢。
“臭不要脸,快把衣服脱下,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穿赵王孙的衣服!”
王鲸用土语谩骂李果,李果打不过趴在地上。
赵启谟袖手旁观,面无表情。
李果委屈难受,他爬起身,一把扯下带子,将袄衣用力剥下,朝赵启谟身上抛去,哭喊着:“谁要他的东西,拿去!”
袄子抛在赵启谟身上,而后是两只鞋子,啪啪砸在赵启谟肩上。
赵启谟显得不知所措,呆站着没有躲避。他看着李果一脸的泪水鼻涕,李果哭得十分凄惨。
“反天啦,不要命了?”
王鲸挽袖子,揪住李果衣襟,拳头眼看着就要挥起,李果低头朝王鲸拳起的手掌咬去,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王鲸被咬得大叫,用另一只手去掰李果的牙,无奈李果双眼发红,眼里满满是恨意,死咬着不放。
“住手,都放开!”
赵启谟看到两人凶斗的样子,在旁拦阻,不过也无济于事,两个孩子已经打红眼。
孩子们的哭叫,早引来人,果娘从海船旁跑来,王鲸的二叔从仓库里边赶过来。
地上丢着袄衣,一双鞋子,一个矮小的孩子,在寒冬里打着赤脚,穿着半袖的单衣,咬着锦衣男孩的手不放,锦衣男孩疼得又叫又骂。
双方的大人,将两个孩子分开。
王鲸的手掌的虎口被咬出一圈深红色的牙痕,几乎要咬下一块肉。而李果的嘴里满是血,那是王鲸掰他口牙掰伤了牙齿。
“怎么回事!”
王鲸二叔王晁质问孩子们。
李果只是哭,赵启谟默然,王鲸吃疼,指着李果说:“他偷启谟的衣服,还咬我,哎呀哎呀。”
王鲸说的是土语,赵启谟听不懂。
“不是不是,这是赵提举给的衣服。”
果娘搂着李果,摇头申辩。
“不是偷。”
果娘将李果裹住,海边风这么大,她心里只担心儿子会着凉生病。
王晁认识李果母子,知道李果虽然平日小偷小摸,但并不偷衣物和钱财,只是偷点能吃的东西。
“赵舍人,可知是怎么回事?”
王晁用官语问赵启谟,赵启谟神色黯然,只说:“将这衣物还他。”
这番询问下,王晁知道是自己的侄子犯浑,这小子平日就喜欢恃强欺弱。
“大寒冬你扒人衣服做什么?”
王晁训斥着,根本不理会侄子捧着手掌喊疼。
果娘知道这次不是儿子惹是生非,往日也不曾见过这孩子哭得如此委屈,心里难过心疼,搂着李果回家,没再在港口停留。
“我就见不惯穷鬼装富,学别人穿丝穿绸。”
王鲸挨了训,还有理,指着李果离去的方向,奚落着。
“穷鬼,你爹就是穷鬼,你二叔也是穷鬼!”
王晁气得一巴掌往王鲸脑瓜招呼。
“你这般大的时候,我和你爹大冬天下海要拖渔网,冻得双脚开裂流血,没有冬衣拿牛羊盖的麻袋做衣服,浑小子,过上几天好日子,惯得你这般横!”
王鲸脸涨得发红,这类话语他爹说过无数次,他不爱听。
赵启谟注视着李果离去,他目光落在李果赤脚上,李果的脚踩在冰冷积水的泥路,一定很冷吧。
“赵朴,我们回去。”
赵启谟找到围观人群里的赵朴,适才赵朴在仓库里,显然听到骚动跑出来。
赵朴将地上的袄子和鞋子捡起,捆在马上,而后两人各一马离开海港。
路上赵朴跟心事重重的赵启谟说:“衣鞋给送回去,要不赵公知道会责备。”
“嗯。”
赵启谟低着头。
路过李家,赵朴拿衣鞋往李家梁子上的木勾挂,李果正好瞅见,冲出来爬起木梁将衣鞋取下,再次丢在赵启谟身上,他丢的时候,又哭了。
“拿走,我不要你的东西!”
赵启谟睁大眼睛,看着袄子鞋子一股脑往他身上丢,他难堪万分,拨开打在身上的袄子,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