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为他人做嫁衣
论理,乍暖还寒时候的庭院最是丑陋不堪。此时的地面既无冰雪遮挡,又没桃红柳绿掩映,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黑黝黝的土地。
但虞之洲愣是借着奇石、枯树,在钱家老宅里营造出一股浓郁的含蓄的贵气。
虞之洲、金兰桂二人跪在锦缎裹住的蒲团上,眼巴巴地看着冒着香气的香炉,不时喉咙微动,等着太监宣旨。
明知道皇帝不会重用他,但虞之洲心里总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自己能离开皇帝、太上皇眼皮子底下,好歹跟当初在西北一样,能贩马赚点银子,如此也比挨家挨户地借钱体面。
宾客们个个翘首以待,就等着听皇帝到底下了什么旨意,虽虞之洲的身份尴尬了一些,但太上皇越来越不跟朝臣来往、懒怠插手政事,兴许皇帝投桃报李,看在太上皇面上厚待虞之洲呢?
虞之洲、金兰桂夫妇二人对视一眼,难得地夫妻同心一次,二人勉强把心中的欢喜压下,紧张地抿着嘴唇,就等着太监宣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悯郡王聪敏孝悌,得太上皇悉心抚育,大有治国经纬之才……”
虞之洲心一跳,惶恐地想皇帝这圣旨怎扯上治国了?
宾客们心也颤起来,料不准这“治国经纬之才”是褒是贬。
“悯郡王妃贤良淑德,乃女子典范,特令悯郡王夫妇二人三日后随子规伯前去子规城,教化子规城人,令子规城子民皆知彼已身沐皇恩。钦此。”太监宣旨完,举着圣旨,等着虞之洲来接。
虞之洲怔怔地愣住,这明褒实贬的圣旨,就差一层窗户纸,就捅破了要把他流放到塞外的意思。他花费了那么多的银子上下打点,最后就换来这么个下场?呆若木鸡地动弹不得,眼角有些发酸,想不明白他这几年一直老实没志气,怎还会被皇帝贬到塞外去?
金兰桂的心思更浅,当即露出了委屈、愤懑的神色,“公公,我也要去?”
“回悯郡王妃,圣旨上是这么写的。两位快接旨吧,咱家还要回宫向皇上复命。皇上说了,两位只管把钱家老宅收拾得那么利落,就好好在家宴客,不必进宫谢恩了。”
宾客中有人叹息一声,少数尚未告辞,就悄悄地令下人准备车马,打算离开这地;剩下的,一大半就等着虞之洲接旨后,跟他说声家中有事,然后速速离开。
墙倒众人推,虞之洲虽没倒下,但离倒下也差不多了。
虞之洲忍不住咳嗽起来,磕头道:“谢主隆恩。”伸手接过圣旨,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世态炎凉,只看早先以为他兴许会翻身而对他热情一些的人此时又神色淡淡,一颗心好似被大石压住,送走了太监,见宾客告辞,勉强笑着送客,看金兰桂走了两步昏厥过去,脸上僵硬得连眉头都皱不起来。
送完了宾客,最后瞧见只剩下玉家、金家、虞之渊三家了,虞之洲这才露出魂失魂落魄的模样,拱手道:“叫诸位见笑了。”
虞之渊道:“大哥太客气一些,到了子规城,大哥正好一展宏图。可惜小弟不能跟着大哥一同去子规城建功立业。”
站着说话不腰疼!虞之洲心里轻嗤一声,忽地扫到廊柱子下摆着的紫檀木雕,不由地心疼起来,“这老宅,好不容易收拾起来,得叫人好生料理才行。”
“三姐夫放心,祖母说我们家要建园子,闹哄哄的,正好搬到老宅来躲清静。”金蟾宫、南山两个紧紧地挨着玉破禅站着。
“什么?”虞之洲有些没听清楚,他哪里不知道从金老夫人手上要房契难于登天,是以一直盘算着等太上皇、皇帝下旨,就算没有房契,这钱家老宅也能成了他的地盘。
“南山,走,咱们去瞧瞧三姐夫替咱们收拾的屋子怎么样。”金蟾宫嬉皮笑脸的,一双跟金折桂仿佛的眼睛眯缝着,修长的睫毛衬托在白净的脸皮上,加上他打小不伤生灵的名声,因此素来被人称之为金童,虽如今年纪不小了,但与金家相熟的人家成亲嫁女,都要叫他去滚床,以图新人生个他这模样的小儿。
虞之洲一口气上不来,还不等他说,就听一道沧桑的声音说:“孙女婿就是孝顺,我们买了宅子,你还替我把宅子修好。”看过去,见是金阁老领着挺胸抬头的小星星,祖孙二人双双背着手过来了。
“金家祖父……”虞之洲福至心灵,忽地想,金家人早知道他要去子规城?
玉破禅将手在虞之洲肩头一按,“咱们都要去子规城了,还望在子规城,咱们连襟两个好生相互扶持。”
虞之洲的肩头一垮,忽地抓着玉破禅问:“是你,是你,你心里气我抢了你们的宅子是不是?”
既然知道是抢,怎还这么理直气壮?玉破禅并不觉得金老夫人、金阁老偏心,这两个老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原本这宅子也只是叫他跟金折桂住,房契可从来没提过给他们。是虞之洲太贪心,以为谁住进来,这宅子就是谁的了。
“大哥说这话多没意思?”虞之渊因陆繁英得罪过玉家两次,此时自觉地站在玉家这边说话,他跟皇帝亲一些,自然就知道子规城的妙用。
这子规城,就是朝廷教化塞外鲜卑人的据点。若没子规城,朝廷抢下塞外偌大的草原又能怎样?中原人是不肯放弃中原的田地去塞外牧羊放马,那草原最后只能荒废,最后又被外族人占了。如此还不如教化鲜卑人,令他们效忠朝廷,替朝廷守卫偌大的草原。
虞之洲心知自己失言了,可全部心血都花费在钱家老宅上,他没一口热血吐出来,已经是涵养极好了。
“三姐夫,这是你自己写下的借据。”玉破禅拿着黄家姐夫哄着虞之洲写的借据,在虞之洲面前晃了晃,待他要抢,又把借据收在怀中,“三姐夫,后日就要出发,还请你快些收拾好行李。我们等着你呢。”
虞之洲虽吐不出血,但激动之下,忍不住又觉自己老毛病犯了,捂着嘴咳嗽起来,手指指向玉破禅,这次当真确定就是玉破禅耍他的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玉破禅抱着手臂,谁叫虞之洲毁了他的新婚呢,原本他跟金折桂不用费脑筋,就能在温泉……及时地止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思,瞧见站在四皇子身后的玉入禅正在踌躇着要不要薅四皇子身上那件华贵无双的白狐披风,赶紧瞪了他一眼。
玉入禅收回手,只觉得手痒痒,三天,只差三天金折桂就跟玉破禅一起走了,他对金折桂的心思一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哪怕是****一场,梦里金折桂也要瞪他一眼打他一棍。这样夹杂着痛楚、****的梦境,叫他醒来后,又念念不忘,又战栗不已。
四皇子赶紧向自己背后去看,看见他身后只有玉入禅一个,疑心玉破禅是不想叫玉入禅跟他太亲近。一时想差了,不恨玉破禅,只叹拆他台的亲人太多,从皇帝、宸妃到陆繁英……
“告辞了,三日后,小弟来送大哥出发。”虞之渊拱了拱手,又见过其他人,这才向外去,远远地听见金蟾宫喊姐姐的声音,虽没看见金折桂,但不由地想若是当初他没跳出来说不娶金折桂,那如今他又是个什么下场?心里想着当年的黄毛丫头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略等了等,还是不见金折桂的身影,就又向外去。
“八少爷、九少爷,夫人说身上不自在,要回家呢。”下人过来说。
玉入禅、玉破禅赶紧也告辞。
金阁老早领着小星星在“他的宅子”里转悠了,这会子转回来了,也要告辞,对着虞之洲说:“孙女婿,我们过两日就搬进来。你瞧瞧哪些地方你想砸了的,赶紧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再叫人捣鼓捣鼓。”
“……金祖父这话说的,好端端,我砸它做什么?”虞之洲恨不得立时把嵌在墙壁里的浮雕抠下来、把糊在棚顶上的锦缎撕下来,可是尚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能那么做,“本王,也要去明园问问皇祖父,总不能空手过去,总要带着一点什么过去。”兴许是带兵,兴许是带着银子,总该给他点什么,他才好去教化那些蛮人。
“孙女婿说的是。那我们先不告辞,先瞧瞧宅子里都有什么。”金阁老道。
“祖父,三姐姐摔了花瓶。”金蟾宫赶着过来告状。
金阁老骂道:“男子汉大丈夫,计较那一点子东西做什么?那些小玩意都是你三姐姐、三姐夫的,他们能带走都带走。”
虞之洲脸色白生生的,好似涂了一层铅粉,心里呕得不行,后悔早先对着金家人太不拿架子了。见玉家女眷的轿子从后宅出来了,跟着送了两步,然后惶急地叫人备轿子,准备去问太上皇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上皇自然不会虞之洲兵——要是有兵,皇帝的亲儿子都要抢着去,好生叮嘱了虞之洲几句,就叫虞之洲回去收拾行李。
虞之洲憋着一口气,又去找黄家姐夫问他借条的事,寻来寻去,见黄家姐夫已经在京里买下了宅子,把金擎桂从金家二房里接了出来,俨然是一副不管跟金擎桂关系怎样,以后就送了银钱,叫金擎桂留在京城的敷衍模样。
虞之洲拿着借条的事质问黄家姐夫,黄家姐夫此时也听说圣旨的事,自然不似早先那般小心翼翼,见虞之洲气势汹汹,就道:“债主不一样了,但欠下的数目不曾多上一分一厘,三妹夫怎就气成这样?”
黄家姐夫的话虽有道理,但债主是黄家姐夫,虞之洲大可以不还钱;债主是玉破禅,他势必是要还钱的……这些话说不出口,又看黄家姐夫再提早先替他还了玉破禅银子的事,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钱家老宅。
老宅里热闹得很,金家二房正要买所大宅子,于是冷氏秉持着节俭持家的准则,哄着金兰桂把带不走的东西的统统给她,叫她带回去准备装饰新家。
“过几日岳母不也要离开京城了吗?新家买下来,岳母也见不得。岳母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虞之洲不忿冷氏该借钱的时候百般推诿,此时有便宜占了,就赶紧跟上。
一句话叫冷氏想起伤心处,冷氏才因为能白得那些紫檀、黄花梨大家具而兴奋的心一下子落到谷底,白着脸,你一句穷乡僻壤,我一声穷山恶水地诋毁起福建、子规城来。连带着虞之洲脸色也越发灰败起来,强撑着叫人赶紧把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最后咬牙道:“送去当铺里卖掉!别送黄家当铺里!”这东西一进当铺,就必定会亏掉一半的价钱,可不送当铺,难道白白便宜了金阁老两口子?
“对,该送当铺去,不能白叫老婆子占便宜。”冷氏捉摸着金阁老两口子就是要等她走才分家,如此不管二房分到什么东西,她都沾不到光。如此她得不了便宜,也不能叫金老夫人痛快了。
虞之洲这边忙着算能不叫金阁老、金老夫人占多少便宜,玉家里头,为了到底是谁薅玉夫人后领子上狐狸毛的事,一大家子全部聚在一起研究玉夫人那件大褂。
“我这人警醒得很,有人动我后领子,我能不知道?进了钱家老宅,站在我身后的,除了老八媳妇,再没有旁人了。”玉夫人懊恼地瞅着自己那件秃了一片的大褂,亏得有跟她亲近的人告诉了她一声,不然她就穿着这件衣裳在外头丢了一日的人。
玉夫人话里直指金折桂,金折桂心叹果然她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选,“母亲既然警醒,你瞧瞧你九儿子如今在干嘛。”
此时玉老将军坐在上位,他身后站着的就是玉入禅。
坐在右手边的玉夫人一抬头,就瞧见玉入禅的手似有若无地搭在玉老将军脖颈处的狼毛领子上。
玉老将军毕竟年纪大了,十分怕冷。旁的精巧的刺绣等等金折桂不会,但围脖、暖帽她还是会的,是以冬日里给金、玉、沈三家的老人们都选了上等皮毛做了围脖、披肩、抹额、暖帽、雪靴送去。为给金折桂长脸,打破那金折桂不会女红的传言,玉老将军就特意地人多的地方戴上金折桂送的东西。
此时玉老将军一扭头,众人齐齐向玉入禅握在手心里的东西看去,就见他手里已经有了一根一扎长、初生柳枝般粗细的毛线。
“老九,你干嘛呢?”玉老将军喝道。
玉入禅惦记着玉破禅、金折桂要离开京城的事,于是方才众人研究玉夫人光秃的毛领时,就心不在焉地去扯狼毛。
玉老将军虽气势十足,但人老后难免对子孙放纵一些,于是方才他也没留意玉入禅什么时候跟他越挨越近。
玉入禅握着毛线手足无措,玉夫人脸上险些滴出血来,只觉得玉入禅打小毛病就多,以前是爱干净,如今怎么就爱薅毛了呢?
“滚回屋子里去,叫人弄上几十张羊皮给他,叫他给我使劲地薅,就不信不能叫他改了这毛病!这几日校场也没事,就叫他待在屋子里哪都别去。”玉老将军扭头向自己后领处看,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脖子上飕飕的小风刮过。
玉夫人这会子也生气,思量再三,又瞪了金折桂一眼,“老九是在家里薅掉的,你定是一早就发现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隐忍地看向玉破禅,眼圈红了红,好似忍辱负重一般。
若换了旁人,定会维护母亲,教训媳妇两句。可偏玉破禅此时在深思玉入禅这么心神不宁的原因,因此没瞧见玉夫人的委屈神色,甚至他还说了句:“折桂,找块好皮子,叫人把母亲大褂上的皮毛换掉。”
“哎。”
玉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陪着老九回房。”玉破禅先送玉老将军回房歇着,然后陪着玉入禅回他院子里。
自从玉入禅善解人意地愿意配合丫鬟们,叫她们拿到嫁妆银子后,丫鬟们看玉入禅的眼神又跟早先不同,那眼神里不觉就带上了凄婉怜惜——没人觉得是自己姿色不好,玉入禅才坐怀不乱,都认定了玉入禅身子有毛病。
玉破禅将丫鬟们的神色看在眼中,进了房,就说:“你该节制一些。”
“嗯。”玉入禅敷衍地应了,见羊皮已经送来了,就在羊皮边站了站。
玉破禅令丫鬟们出去,郑重地问玉入禅:“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看你成日里心不在焉,连祖父的毛都敢薅。”
玉入禅心说要是自己此时忽然说舍不得玉破禅、金折桂离开,玉破禅会说句什么?“……嫂子叫太医来瞧过了吗?万一有了喜信,在路上颠簸坏了,那可怎么着?”
玉破禅诧异地道:“你嫂子没事。”
“当真没事?”玉入禅巴不得有点事,好叫玉破禅一个人去塞外。
“你有没有事?”玉破禅反问,莫名地察觉出玉入禅十分在意金折桂,心想他们两个素来天敌一样,玉入禅还巴不得金折桂留下?
玉入禅赶紧摇头,见玉破禅不死心地一再追问,难得地想:他这八哥是真心关心他才来问的,再三否认后送走玉破禅,当即坐在羊皮边慢慢地薅起来。
“八少爷,奴婢帮你吧。”月侬此时不仅是为了嫁妆,心里隐隐地有些倾慕玉入禅了,毕竟玉入禅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谦谦君子,除了无能,无处不尽善尽美,怎能叫人不倾慕?
“不必。”玉入禅怀中揣着一瓶药,那瓶子药偷偷地放在金折桂饭菜中,她就会连着两三天露出孕相,如此她就走不得了。可是,她不走他又能做什么?
连着三天,玉入禅闭门不出,终于熬到玉家合家送玉破禅、金折桂走的那一日了。
玉入禅双眼眍坏了,两只眼又红又肿,虽锦衣玉带,身姿翩然,但一张脸孔却叫人不忍目睹。
“老九,你、哎。”玉老将军先心疼了,玉入禅是个偷奸耍滑的小人,谁能想到他这次当真这么实诚了呢?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送给八哥、八嫂。”玉入禅直接拿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过来。
金折桂、玉破禅双双诧异了,看那包袱大得很,玉入禅提着那包袱却好似轻若鸿毛,不禁双双想那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见众人好奇,玉入禅就当着金折桂的面打开,手指不禁有些颤抖,眼前浮现出包袱里的东西露出来后,金折桂那鄙夷、不屑的神情,仿佛能听见她轻蔑地说“就那点出息。”
如此也好,自己能被她再骂一次、再瞪一眼。
银红包袱打开,里头一堆堆毛线露了出来。
“这是红狐狸毛,这是白狐狸毛。这些个是羊毛,这是白虎毛。”礼轻情意重,思来想去,唯有这些他薅下来的毛、搓出来的线,才能表达他心中那不可捉摸的情思。
“老九,你当真薅得一手好毛。”金折桂眸子里迸发出星光一样的神采,嘴角微微抿起,谁说她不擅女红呢,她可是织得一手好毛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