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超度结束,陈海平走到了众人的面前站定。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沉郁铿锵的声音突兀而起,朗朗入心。
这首诗歌是陶渊明的《挽歌三首》之一,诗意前半段苍凉萧索,如洪涛滚滚,挟沙卷石,重浊迅疾,而后半段则突然一变为达观洒脱,如骤然间水流皈依于河道,涓滴不泄于外,悠然自若。
“今天,这一刻,我希望你们都能明白一个道理,并把它永远永远牢记在心。”望着众人,陈海平缓缓说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人,不论是谁,一旦死了就是死了,我们不论再做什么对死去的人都毫无意义。实际上,我们对死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的人。我们敬畏祖先,是希望我们的后人能同样敬畏我们。不论谁死了,我们都会慢慢忘记,这就是人性。我要你们记住,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不可能活过来,这世上再没有比生和死更大的事了。所以,记住今天这一刻,记住我现在说的话:如果关乎生死,一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要让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部属仅仅因为你的一时轻慢大意而死,永远不要。”
天风荡荡,这里已经远离了战场,但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浓浓的血腥气。
只要陈海平沉着脸,不说话,空气似乎就不再流动,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忽然,陈海平高声道:“火!”
队列前面,向彩英举着一支火把,快步向陈海平跑去。到了近前,向彩英打了个立正,然后双手举起火把,交到了陈海平手中。
从西到东,陈海平把一个个木垛点燃,这是他给战士们最后的荣耀。
熊熊火光的照耀下,陈海平的容颜如铁,他伫立在最前端。在陈海平身后,一队队战士肃立,他们和陈海平一样,俱都容颜如铁。
七十九个火堆变成了七十九个羊皮袋中的一捧骨灰。
“这一次,我们死了七十九个兄弟,这让我心痛,但有一件事我很高兴。”目光如火,燃烧着自己,也燃烧着每一个人,陈海平高声说道:“让我高兴的不是我们的胜利,也不是战士们的勇猛,让我高兴的是在危急关头,那些挺身而出,主动参与战斗的驼夫兄弟。”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原本呆在众人保护下的驼夫中,有三十八人冲出来,拿起武器参与了战斗,死亡的七十九人中,有七人就是他们。
身体转向西面,陈海平身体站的笔直,肃然道:“请勇士们出列!”
人的命运非常奇妙,原本从里到外都是默默无闻的人,但在关键的时刻,因为一时血气上涌而做出了一点平日想都不敢想的事,于是不仅命运改变了,更重要的是他的人变了。
在肃穆如山的氛围里,卑微的生命不再卑微,原本永远也不曾挺直过的脊梁现在挺的笔直,面对陈海平如火焰般燃烧的目光,三十一张普通的脸越来越亮,他们的身体挺的越来越直。
“我,陈海平,作为护兵的首领邀请诸位加入护兵!”身体笔直,一字一顿,陈海平说的每个字似乎都像钢弹一样。
“不许跪下!”忽然,陈海平厉声喝道。
在陈海平的厉喝声中,三十一人刚刚弯曲的膝盖又立刻绷的笔直。
陈海平道:“我们护兵的每一个兄弟,他们的膝盖比黄金更要尊贵千万倍,就是我,不论在什么时候也没有资格让他们弯下他们的膝盖。”
“愿为少爷效死!”脸孔涨的更红,身体绷的更直,人人都如就要怒射的标枪。
“驼兵出列!”
随着陈海平的号令,四百六十八名驼兵昂然出列。
“我,陈海平,作为护兵的首领邀请诸位加入护兵!”
“愿为少爷效死!”
“愿为少爷效死!”
“愿为少爷效死!”
“愿为少爷效死!”
………………
四面八方,昂扬的吼声如怒涛,似奔雷,滚过茫茫的草原,震荡在天地的尽头。
良久,待声音平息,陈海平又道:“有请诸位掌柜的。”
在这样的气氛里,不知为什么,这些平日里习惯点头哈腰、脑满肠肥的大掌柜们,腰杆也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不少。
“少爷有什么吩咐?”李掌柜带头说道。
“驼夫都是诸位雇来的,他们的居地你们都清楚吧?”陈海平问道。
“清楚。”
“每位死难者的恤银一百两,其父母妻儿我将照顾他们一生,我拜托诸位多为代劳,年节问候,有事登门,你们解决不了的请立刻通知我。”
“请少爷放心,我等一定把事情都办好。”诸位掌柜齐齐躬身领命。
雇驼夫只给工钱,风险自理,哪有什么抚恤之说,何况陈海平一张口不仅就是五百两,而且还要照顾他们的家人一生。
这一刻,早已没人认为陈海平是冤大头,目睹了那一战之后,在这些掌柜的眼中,对陈海平,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他们都没有说半个字的心。
“明日休整一天,兄弟们已经安息,为了他们我们更要好好地活着,大家好好休息,解散。”
众人无声地散去,星空下,微风荡漾,陈海平转过身,漫漫走进河水中,一点点下沉,又慢慢地没入了幽深无尽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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