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患得患失
雪在拂晓后停了。下了一整晚的雪,已经在路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上去齐脚踝深了。
路上行人不是很多,多数店铺还未开门,但楚宫饭店门口却人来人往,四外也散布着许多看似机警干练的年轻男子。陆陆续续有记者通过搜身后进入饭店大堂,大堂东侧摆了两张桌子,后面的墙上挂了一简单的横幅,上书“塞蒙夫人记者招待会。”
陵兰路口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郑传风、梅方舟和凌剑飞瞧着饭店门口的情形,眼里均露出疑惑之色。
昨晚下半夜,凌剑飞突然敲开郑传风的房间,面带兴奋之色告诉他,下榻楚宫饭店的塞蒙夫人是个冒牌货,建议有关射杀所谓的塞蒙夫人的所有行动全部取消。
郑传风听完他对整件事的讲述,有两点引起了他的怀疑。其一,在说到如何带走蒂娜的两个孩子时,凌剑飞的叙述存在着明显的不连贯,就凭他单身一人能顺利地将两个孩子从三楼的窗口接走,有些不可思议。其二,蒂娜对不出席记者招待会的保证似乎就在于她喝下的半杯水,是杯什么样的水,蒂娜没有交代,而凌剑飞也没有追究,让郑传风如何相信。
凌剑飞的单独行动本身就违反纪律,带回来的消息虽令郑传风震撼却又存在明显的漏洞,作为这次行动的负责人,郑传风能予采信那才是低能儿了。
似乎唯有证明他所说确为真实的验证,就在于蒂娜是否现身记者招待会。但与此同时,郑传风又不得不对整个行动计划做出相应的调整。他本人带一名武汉站特工进入楚宫饭店以辨识真伪并做好击毙塞蒙夫人的准备,邹少华率别动队在门口接应,梅方舟率别动队部分人员与武汉站人员分为两拨阻击陵兰路两头的日军,退逃路线为楚宫饭店相邻店铺,穿堂而过进入居民区,分散撤离。
一刻钟前,郑传风带领凌剑飞来到现在隐身的巷口,几分钟后梅方舟赶来会合。楚宫饭店门前的情景似乎在说明一个事实:记者招待会将如期举行。如此一来,凌剑飞所谓蒂娜将不出席记者招待会的“谎言”不攻自破。
面对眼前的景象,说实话,凌剑飞懵了。是“蒂娜”在骗他,抑或日本人玩的阴谋诡计,他和那名夤夜前来助他的青年男子被耍了?那两个孩子只不过是加深这场骗局的道具,换了个手而已!或者平头男亦是这场骗局的参与者!
可是,如此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呢?如果郑传风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日本人此举只是为了这场记者招待会能如期举行,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望着郑传风射来的犀利而尖锐的审视目光,凌剑飞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会否自己误解了蒂娜的意思,她的不出席记者招待会的承诺,是不以塞蒙夫人的身份出席,或不发表声明?那半杯水是从卫生间接的,而她还特意叮嘱,要在她喝下水后再将她击晕。
这个细节霎时启迪了他,但以他的生活阅历仍得不出一个完满的答案,他一把抓住郑传风的手,将蒂娜的这个细节说了出来:“你帮我想想,她从卫生间里接的那半杯水会是杯什么样的水,这很关键。”
郑传风尚在思索,梅方舟却已经接上了话说:“极有可能是硝镪水,那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蒂娜一定是用硝镪水灼伤了自己的喉咙,那她不出席记者招待会的承诺就因此而成立,以沉默拒绝发表声明。”
“是吗?会是这样吗?那太好了!”凌剑飞眼里异彩迭闪,不为洗脱自己,而是因为蒂娜的承诺,同时担心,她将为这个承诺所要付出的代价。
在凌剑飞离去半小时后,蒂娜便从一种五内俱焚的烧灼感中苏醒过来,脑袋上的那一拳也令她头晕脑胀,她强撑起身体,歪歪倒倒地倒了一杯水喝下去,丝毫不减几令她窒息的发自全身的烧灼感。
她看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距凌剑飞离去尚不到一个小时,她爬回床上晕晕沉沉地躺了一会儿,再也无法忍受口腔烧灼所带来的痛苦,遂起身走回客厅去看挂钟,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她扶着墙,趔趔趄趄地走到房间门口打开门,守在门口的俩日本人一个趴在椅子上睡着了,另一个在走廊那头抽着烟,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从一个侧面证明,她的孩子已经没事了。
她走到睡着的那人跟前推了他一下,这人还算灵醒,立刻跳了起来,转头一看是蒂娜,便问她要干什么?蒂娜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往屋里指了指,这人朝走廊那头的家伙喊了声“出事了”,旋身冲进屋内。
趴在床上睡得正香的静子被电话铃吵醒,*起话筒还没听上两句,破口骂了句“八格”,赶紧地穿衣起床冲出房间,驾车赶往楚宫饭店。
一进入0号房间,静子便冲到歪倒在沙发上的蒂娜跟前问怎么回事。蒂娜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下茶几上的水杯。静子拿起水杯放在鼻下闻了闻,皱了下眉拿开了,让人马上送蒂娜去医院。
蒂娜虽不能张口说话,但现场的情形表明,至少有两个人侵入了蒂娜的房间,掳走了她的两个孩子,往她喉咙里强灌下硝镪水,迫使她无法出席今日上午将举行的记者招待会,这是一眼便可得出的现场表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可以这样认为,蒂娜假冒塞蒙夫人的身份尚未揭穿,军统的用意就是阻止声明出笼,掳走两个孩子以达到威吓要挟塞蒙夫人不要乱讲话。
军统的目的和意图仅在于此吗?即便塞蒙获知真相,也因担心孩子的安全而不敢与日方合作!如此分析,那他们就没必要灼伤蒂娜的喉咙。
另一种可能,军统识破了蒂娜冒名顶替的身份,掳走孩子和灼伤她的喉咙均出自于一个目的,不让她出现在记者招待会现场。这样的推断似乎更接近于事实,但首先要得到蒂娜的确证。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静子明白,自己欲以“塞蒙夫人”为饵诱杀或诱捕特二处情报科长郑传风极其骨干力量的计划宣告失败。问题出在哪,她百思不得其解。昨晚和“蚯蚓”的会面,一切都还在她设计的轨道上,突然冒出的夜袭“塞蒙夫人”这一出,或许正如“蚯蚓”所称,范轩杰并未给予他充分的信任,只是把他当枪使而已。
一个近乎完美的周密计划,至此破灭,静子的沮丧可想而知,且她的思维出现了一个误区尚不自知,即她根本连想都没想,所谓的塞蒙夫人蒂娜会自导自演了自揭身份出卖塞蒙夫人的一幕。
她怎会想到,看似柔弱的蒂娜竟会以自残的方式,抗拒她对自己的侮辱和要挟。
静子再也输不起了,也不能说她输了什么,毕竟她的主要任务是挟塞蒙夫人迫塞蒙与之合作,塞蒙夫人尚在她的手上,她输的只是任务外的计划。
她必须振作,解决所面临的问题。记者招待会必须如期举行,塞蒙夫人的声明也必须公之于众,蒂娜经过治疗以后将回到楚宫饭店继续完成她的“使命”,一切都将按原方案执行,唯一需要变通的是,蒂娜只需露个面,口头声明改为书面声明。
十点钟,楚宫饭店一楼大厅内,日伪控制的《武汉报》、《大楚报》和《正刚报》、《民风报》以及路透社、美联社、合众社等十余家媒体的二十余名记者已齐聚一堂,在一名服务员的搀扶下,“塞蒙夫人”走出电梯,镁光灯频闪。
待“塞蒙夫人”坐定后,静子以她的代言人身份首先申明,塞蒙夫人因患严重破伤风感冒而捣致失语,她将以书面声明的形式告诸媒体,请予谅解。
这样的谎言怎经得起推敲,冬天就不是破伤风感冒的季节,记者们自然炸了窝,诸如塞蒙夫人真伪的尖锐性问题纷纷向静子砸去。静子保持着她含笑不语的风度,将手中的书面声明一一递到记者们手中。
郑传风接过一份声明,略略一看,正准备转身离去之际,忽听静子在身后喊道:“请这位先生留步。”
在初步确定蒂娜冒名顶替塞蒙夫人属实的情况下,郑传风怎么会仍然出现在记者招待会现场?他对凌剑飞和梅方舟的解释是,在没有看到事实摆在眼前的情形下,作为行动的负责人,他是在犯错甚至犯罪。他不能仅凭在会场外看到的情形代替会场内的实际情况,他必须根据实际情况作出自己的判断,以弥补已经犯下的错误。
梅方舟希望以武汉站那名执业记者传达会场内的情形,作为判断的依据,可顽执的郑传风予以了否决,坚持他的眼见为实进入了会场。你说他敬业也好,愚钝也罢,但你不能以此而苛责他,因为他此举可以说是以生命作为代价的。或许他没有考虑因此而造成的不可预想的后果,但此时此刻的他别无选择。
静子完全没有料到郑传风会出现在记者招待会现场,因为似乎无此必要,当她将手中的声明递到稍微化了下妆的郑传风手上时,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呢!她之所以忍气吞声,是为了让这场李代桃僵的戏尽可能以一种完美的方式谢幕,却万没料到郑传风竟会自投罗网,真是一个额外的收获。
她喊一声“请这位先生留步”亦是含有深意的。郑传风“留”,那自然是瓮中捉鳖,他若“逃”,静子就有了向记者和上峰交代的口实:军统特工在犯上作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