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装满银币的钱袋抛给约·约尔,杰罗姆叮嘱一句。“找家旅社安顿好大伙,我随后就到。”说完他身形一闪、没了踪影。
留下摸不着头脑的游侠,杰罗姆·森特蹩进旧城门后方。城门现在的作用只相当于布告栏,背阴面因年久失修而塌陷,大块的方砖裂开,缝隙长满了菌类和苔藓。他找一处宽阔的裂缝,伸手轻触内部原本容纳铁闸门的滑槽,立即化成电芒向上流动,在遗迹顶部旧避雷针的位置重塑成型。
“有人管这叫‘传送’。”电火花劈啪作响,约瑟夫·雷文评论道,“声势比得上焰火晚会,效果不如一根仙女棒。愚蠢。”
面对毕生所见的最强大的法师,杰罗姆从蓝色电光中挣脱出来,按照法师的规矩行了一礼。“您好,大人。如果方便的话,我有个小问题想向您求教。”
“把该死的敬称去掉,我还没入土呢。至于你的麻烦,一个一个都不小,单说欠我的债务吧,现在应当考虑怎样偿还。”
“你找我,大人,就为了几公吨粮食的事儿?”本想打听遭遇“时间断裂”的终极难题,结果却是如此,杰罗姆不禁产生出十足荒诞的念头。
雷文犊皮纸样的皮肤起了一层褶皱,“我恨透了多余的解释!好吧小混蛋,为照顾你那可怜的智力,让我用正常语序来说明——我向你索要雷文领的土地价值,以及训练你这颗榆木脑袋的花销。条件很简单:一旦形势不利,我需要‘广识者’提供庇护,保证我在肉体死亡时仍可获得意识的延续。”
“好吧……听起来有谁丧失了理智,吐出一堆无法理解的胡言乱语,跟脑疝病人的哼哼差不多。”怀疑他在故意找茬,杰罗姆也感到窝火了。
“果然对牛弹琴。该死的,我得找地方喝一杯。”雷文走到城门边,径直迈了下去。
因为见过这一手,杰罗姆心叫不妙!连忙跟上他。果然,世界一下变成了圆盘形的松鼠笼,以雷文为中心发生偏转,整个方向系统被迫呈九十度角滚动,对“上下”的定义则完全取决于雷文此时站立在哪个平面上。虽说早有经验,但杰罗姆胃里翻腾着,这套玩弄重力的把戏令他很不舒服。
“目前你还能跟得上,因为你我相距不超过十五尺,处于法术的作用范围内,所以会愉快地一起转。”没给他喘息的机会,雷文目测着从旧城门直到远处城堡外墙的距离。“不过接下来——”他面朝虚空再度跨步,重力的指向再一次被扭曲。
杰罗姆来不及发表意见,两人毫无疑问地开始掉落。
乱糟糟的市集突然变成一座悬崖,杰罗姆一路窜过卖苹果的摊位,从讨价还价的羊毛商人脑袋上逗留片刻,有个扎蝴蝶结的少女惊讶地发现了他的倒影。当他从各色烟囱冒出来的雾柱中穿梭,不知从哪儿扯下一面画有马硕家族徽标的旗帜,然后被大群惊飞的红头鸽包围。如果径直掉到底,他很可能给城墙下的尖木栅戳个窟窿,然后摔成十七八瓣,比甩在墙上的草莓酱好不到哪去。
坠落过程中雷文不紧不慢地跟着,观察他如何调整姿态、施展“羽落术”稳住身形、再把马硕家的三脚鸢旗帜当成风帆来使用。杰罗姆惊魂烧定,心中满是怨气,若非提前为探险活动准备过法术,他这会儿只好一边尖叫、一边指望抓住老混蛋的衣角了。
“哈,有侧风。”
只差一点,杰罗姆就能滑到一间谷仓的顶部着陆,耳边却传来恶意的提醒——约瑟夫·雷文正在施展“骤风术”!气流狠狠将他排开,与他本人的遭遇类似,手里的旗子被吹向无所凭依的半空,严重偏离了正确落点。虽没有被摔死之忧,但与气流对着干很不容易,杰罗姆被迫调整姿势,大头朝下施展“骤风术”。他巧妙地利用反作用力推动身体,掉在一层保护性的气垫上。
这次的落脚点位于城内某塔楼的西墙外,靠近一扇钥匙孔形的射击口,刚一触地,他就朝射击口扑去。幸亏有着先见之明,身后的雷文如影随形,一道“解除魔法”轻松洗净了他的全部防护。接着天旋地转,重力回复正常,杰罗姆·森特牢牢扒住窗格,悬挂在五层高的边缘,脑子里已经没有“羽落术”可用。他往上看,确定射击口还挤不过一个人。与此同时,塔楼内有一名哨兵正在执勤,位置离窗口很近,蓦然伸进来的手臂吓了他一跳。
“你!就是你!你以为你是壁虎啊!”
“我希望我是。”杰罗姆表情极为郁闷,“过来拉我一把,兄弟。”
好心的哨兵不假思索,用力拽住他的手臂,口中催问着。“喂喂,你到底怎么出去的?可怎么回来呀??”
发觉哨兵衣着简陋,只披了件革质马甲,森特先生更加郁闷,“电传送”是行不通了。他只好腰腹用力,一脚猛蹬射击口的下沿,左手扒住射击口上部,令身体荡秋千似的摇晃着,同时施展“闪现术”。技巧的掌握毫厘不差,他趁自己鬼魂一样短暂“闪烁”的工夫、硬是给挤了进来。这样做相当冒险,万一计算失准,造成闪现频率的误差,施术者很容易被卡在石缝里、变成一团掉进捕兽夹的肉。
“呃,兄弟……”忘了放开他的手臂,哨兵目瞪口呆,迷惑的表情甚至盖过了恐惧。
杰罗姆先朝窗外望:悬浮中雷文第三次施法,钻进凭空浮现的传送门消失不见。他叹口气,回头侦查周边环境。这是个塔顶的开放式单间,家具仅有木桌、炭炉和一把简陋的椅子,凉风呼呼吹过堆在墙根的沙包;单间的角落里竖着一张短弓,弓弦被卸下来,哨兵刚才正给它上油;小炭炉摆在脚边,似乎没有点燃,炉子上的水壶是凉的。
哨兵困惑得直拍脑门,杰罗姆无奈解释道:“刚才用法术传送时出了点漏子,感谢你及时拉住我……我嘛,是艾伯特·高登爵士的扈从,不是什么冤魂。”在塔楼阴暗的环境下,森特先生活脱脱是个闪烁的怨灵,因为并非头一回被误认了,他对此还有些自知之明。
哨兵闻言松了口气,“哦哦,高登爵士,他经常从下面经过。其实你们也挺不容易的,兄弟,这份薪水可不好赚。”
“没错。”庆幸碰见个头脑简单之人,待会儿还能套问他几句,杰罗姆开始谋划下一步的行动。这时塔里发生剧烈的空气扰动、硬生生破开一道传送门,约瑟夫·雷文从门里大步跨出。传送门一关,房内共有三个活人,空间明显局促起来。
“呃,这就是那啥‘传送’?”
“成功的那种。”杰罗姆悻悻答道。他有充分的理由气愤,但雷文完全无视别人的态度,打又打不过,跟他讲理还不如省省力气。雷文晃动着手中的玻璃瓶,一屁股坐下,问哨兵要几只桦树杯。哪怕此时心怀芥蒂,杰罗姆看清了酒的年份与产地,好奇心仍迅速升温——如此佳酿足以充当两国和解的信物,不知他从哪儿搞来的?
“647年的‘宝石红’,开玩笑,这批酒应该全被凡代克三世倒进银沙湾了。还有首歌专门讲这事,叫什么……《玫瑰色的河》?如果我没记错。”
“……安妮·洛丽划着桨,河面上水波荡漾,好像玫瑰染红了夕阳;为了纯洁的安妮·洛丽,我愿溘然长逝、埋在茂密的芦苇荡,时刻把那爱的苦杯尝……”
哨兵的歌声让两位听众相顾无言。雷文眯着眼,现出不耐烦的表情。因为没人捧场,杰罗姆被迫鼓了两下掌,“对。唱功不错。”
哨兵不好意思地挠头。“真奇怪,兄弟,刚才我一直哼哼这首歌来着。”
《玫瑰色的河》是流传最广的民谣之一,到处都能听见游吟诗人的弹唱,当然,这仍然是个古怪的巧合;至于三十一年的“宝石红”原酒,当今存世极少,代表了顶级工艺和最好的年头,以及许多运气成分,把这些相互结合,造就了价值连城的佳酿。
“行了行了,洗杯子去!”雷文大声催促着。
看在酒的份上,任何抱怨都要让道。杰罗姆挪两只沙袋当成矮脚凳使用,同时分神倾听外面的动静。巡逻小队的脚步和岗位交接的口令在高墙内回荡,只用耳朵就能确认这里的紧张氛围。“马硕爵士的封臣到齐了吗?”没指望雷文回答,他向哨兵随口探问着。
“五天前全来了。一听说霍顿勋爵落马受伤的消息,这些天把人都紧张坏了,没睡过几个好觉。”
杰罗姆心中微动,事情该不会这样简单。“那就为勋爵干杯吧,人人都指望他呢。”
哨兵挑旁边的沙袋坐下,眼望着酒瓶搓手道:“是该干一杯。勋爵哪怕打个盹,过境的蛮人也能把咱们活吃喽!祝他长命百岁!”
三人面前摆好加过清水的桦树杯,雷文将晶莹的液体倾入其中,阳光下呈现琉璃般的质感,气味如初酿之年盛夏的花香。哨兵一口饮尽,杰罗姆和雷文各自轻啜着,气氛顿时缓和不少。连缺乏味觉的杰罗姆都感到脑子里的化学反应,像含着一小口冰镇的丝绸,想象它是何等甜美与甘醇。哨兵三杯酒下肚,开始不停地眨巴眼,雷文冷笑不语,看着他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对自己的酒量更没有信心,杰罗姆坐在沙包上,手执木杯深深嗅着。“‘落日峡’就快看不见太阳了。”
没人搭腔,只听呼呼的风声。喝完了第一杯,雷文说:“习惯它,做好万全准备。”
杰罗姆为他添上小半杯,再用木勺加水。“城里为何备战呢?”
“霍顿在自家后院遇刺,是协会刺客团的手笔,可惜活没干利索。前些天,罗森又有两个省宣告独立,背后站着大恶魔赫斯伯爵,参议会已经四分五裂了。还有未确证的消息,诺林自由贸易区不战而降,已被地下势力控制,铜、锡和焦炭中转困难,会很快告急——当然,还有帝伦酒和蕾丝内衣。你小子挺幸运,坐在暴风眼里品着酒,担心着什么自然环境。”
“的确。勋爵活得越长,暴风眼维持得越久。是该祝他长命百岁。”疲倦地接受了事实,杰罗姆不再关心军国大事,饮下杯中的醇酒。“远的我管不着,关于你提到的‘债务’——”
“市侩小人。”雷文骂一句,“喝酒谈这事,扫兴。”
“只怕我必须坚持。你我之间不存在土地纠葛吧?”
“目前没有,但是经过‘大人物’的瞎搀和,也许几个月、最多几年后,我那点地盘终究会易主,要插上你的破旗。投入半生的心血就这么化为乌有,还指望它能恢复旧观……二十年,哼。”一口喝干杯中物,雷文面朝墙壁,“‘支配者’唯一的启示,就是‘不存在永恒’。我知道土地是身外之物,但他们全不顾念半点旧情,真是一堆狗屁。”
雷文的话引起杰罗姆的猜测。“大人物”这般绝情,显然预示着约瑟夫·雷文寿数将近,倒不如把资源转移给更具潜力的使用者,隐约有些新人换旧人的意思。他无法揣摩当事人此刻的心情,不过老家伙肯定不会坐以待毙。“你为一件还没发生的事向我收债?恕我难以接受。”出于兔死狐悲的情绪,杰罗姆试图绕着弯开解他一下,“照你的意思,确实存在宿命,‘大人物’能决定世界的方向?可实际上,每个使用‘预言术’的人都体验过随机性的力量。无数选择相互叠加,逐渐累积,构成了一系列结果,而因果的转化随时随地都在进行。我不信有谁能与自然相抗衡,在事件发生以前就消灭掉所有变数。”
“你自己也说洞察先机会影响结果,观察本身也会对事件造成干扰。”雷文伸出手指,用一股无形的力量拨动酒瓶。瓶子被缓缓推出桌沿,杰罗姆不假思索地伸手接住。“如果你能在酒瓶摔碎前提前出手,那么‘大人物’就能把你当成酒瓶一样耍。”
“我深表怀疑。概率的原则承认必然性,但你说的那些情况不属于必然。‘大人物’要是能随心所欲地涂改现实,不受任何制约,那这么多人的苦苦挣扎、这么多的惨烈的牺牲又算什么?毫无意义吗?”
“力量决定一切,少扯废话。”
“任何有自尊的人都不会为‘命中注定’甘心放弃努力。我不会,你也不会。除非在我面前表演一回时光倒流,否定所有自由意志,否则我拒绝相信命运!”
雷文尖刻地笑笑,“时间?时间不过是哈巴狗脖子上的链子。主人牵着狗在悬崖边走,不会跟狗解释什么是引力,为什么掉下去会摔死,只要他把链子勒紧,哈巴狗自然乖乖听话。时间并不存在,时间是事件发生顺序的表象,我们都受制于这不可逆的条件。不过你认为不可逆的条件,‘支配者’想改就改,对他们来说时间具有不同的面貌……该死的,我干嘛扯这些?你彻底没有概念,没法想象他们拥有多么恐怖的力量!”
“那黑龙呢?”
雷文停顿了三秒钟,“你不在那里,你不会明白。”
“那就帮我弄明白!”杰罗姆把酒杯一顿,彻底火了。“我一无所知得太久,已经腻了被人耍的感觉!在你那自私冷酷的生涯里哪怕就干一件好事,分给别人一点亮光吧!”
约瑟夫·雷文冷眼相看,“我再说一遍,我还没入土呢。了解更多信息不会让你好过。信息是力量,信息是重负,你知道得越多,陷得就越深,神秘的领域会对你开放,同时意味着卷入凡人无法应付的重重危难。而且最终,这些信息会要了你的命,你所谓的‘亮光’不啻于引火烧身。你不信命,却一个劲把脖子往绞索里套,想死直说,口舌上逞英雄真他妈恶心。”
“你的警告我收下了。我没打算永远活着。”
雷文盯了他许久,始终面无表情。终于,他放下酒杯,把剩下的液体注入盛水的木碗,然后施展法术。葡萄酒光滑的液面伴随吟咏声逐渐扩大,像一面通往未知的平滑的镜子,又像催眠师手中晃动的摆锤。液面不可能地扩张、扩张着,耳畔的风变得异常单调,直到全部视野都被玫红色占据——
转眼间改天换地,杰罗姆已不在塔中。
身边是一片多风的平原,地势平坦,空气透明,远处耸立着尖山般高大的科林斯圆柱群。圆柱两个一对,打横排开,柱与柱间摆放着巨大的雕像,用某种灰色材料研磨而成。众多的雕像外形光怪陆离,即使最下面的基座都数倍于人的身高。如此浩大的工程浸透着远古的气息,不可能出自人类之手,更像狂野迷梦中的片段剪影。整条柱廊傲立于天地间,有独擎苍穹的气势,把目光放到极远处,总也看不到廊柱的尽头。
强烈的怀念涌上心头。杰罗姆确信从未到过此地,但周围的景物偏又如此熟悉,粗犷的线条他见过不下几十次,这绝不是巧合……灰色,动荡,简约,神秘……如果再附加一层思维的迷雾,这儿恰恰是“预言术”创造出的精神幻境。
“喂,我说。”杰罗姆飞快回头,瞥见了讲话的人。“准备时间快到了,你不打算找到自己的守护者吗?”
搭讪的那人年纪不会超过二十,穿着件脏兮兮的学徒法袍,短发像稀疏的鼠尾草,青金色眼睛里的优越感就快脱框而出,一副“搭理你就是给你面子”的表情。由这混蛋的模样判断,他无疑是年轻时的约瑟夫·雷文!
“我不确定,我头一回来。”用力压下满腹疑窦,杰罗姆想试试对方的反应,再考虑如何回答。
年轻的雷文摇头叹息,仿佛在说:没用的,你的智力也就这水平了。不过比老年雷文稍强些,他还懂得装装好人。“有很多人初来时都不适应,就像有些人骑马也会晕,生理缺陷,不值得脸红。其实,在这儿要做的很简单:找到属于自己的石像,然后等着,真的,没别的了!大可以训练猴子做同样的事儿嘛,更别提你这种从千万人里选出来的精英了。”他刻薄地嘿嘿着,“我刚讲了个笑话,有趣吗?”
杰罗姆泛起一拳揍扁他的冲动,而且完全不想压抑这股冲动。他仔细端详周围的石像,原来每座石像下都站着人,种族肤色、服饰打扮、年龄性别,什么样的都有。雷文饶有兴趣望着他,好像没见过找不到石像的笨蛋。眼睛朝各个方向搜索,杰罗姆没费多大力气,便从众多石像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杜松将军的守护神,生有两只刀臂的“伤痕女士”,离他不过百尺之遥。
——横竖没人占位,干嘛不呢?
发现杰罗姆走到“伤痕女士”的脚下,年轻的雷文表情相当僵硬,好像明白搞错了取笑的对象。杰罗姆仍然不知所谓,盘算着这背后的真相……难道全是雷文的回忆吗?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念头转到一半,低沉的号角由弱到强,逐渐响彻了整座柱廊。确切的说,在他能够听到号角之前,已经感觉大地在震颤。这声音对战士而言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召集先辈英魂的军号。雕像下的男女有如听见了警报,全都紧张起来。杰罗姆不清楚自己的角色,考虑着是不是应该施加几个防御法术。
破裂声响起,整座柱廊突然粉碎了。
杰罗姆被裹进一道不友好的风旋中,科林斯圆柱的碎片在他耳边被一扫而光,刚才还无比坚实的大地这会儿比鸡蛋壳硬不了多少。惊骇中,他觉察不出自身的重量,蒲公英一样飘舞着,左右前后全是灰色的虚空,仿佛在浓雾中闭着眼飞行。虽然柱廊粉碎了,但巨大的石像并未消失,反而像一群即将破壳的雏鸟、从岩石里飞快挣脱出来,迎着虚空晾干翅膀——不,那绝不是雏鸟,而是由半透明物质组成的庞然大物。巨大的体积,轻巧的构造,流彩的外表,杰罗姆直接想起他在通天塔时见过的“云鹏”,或者某种闪烁着电芒、游弋在深海的疯狂的水母。
“伤痕女士”完成变形,用翅膀庇护杰罗姆,将他置于一只透明的液泡中。其他脱了壳的巨物排成一列倾斜的飞行纵队,不断拉开相互间的距离。由于能见度很低,身前和身后的巨物迅速被灰雾遮蔽,耳朵捕捉到类似巨鲸的鸣声,没准代表着一句“各自珍重”。
几乎在完成单飞的瞬间,他们穿破了虚空。
西方天际满月孤悬,月面上的环形山清晰可辨。这时没有多少风,“伤痕女士”拖着一溜云迹悄然滑翔。不同于现实世界,月亮还不是暗淡的钢架结构,而是一轮清晰、娴静的亮银盘,让从未体验过撩人月色的杰罗姆·森特浑忘了呼吸……地面生长着茂密的冷杉,周遭渺无人烟,仅有一条铁轨笔直向西。他们乘着西伯利亚的上升气流,循铁轨而行,飞越静谧的皑皑雪原,唯有孤单的影子相伴。
杰罗姆极目眺望,地平线上浮现出一座小镇来。
刚开始,低矮的木结构建筑搭积木一样安装起来,尖顶教堂是小镇最高的建筑。再往前飞,下方小镇的面积高速增长,街道变得密如蛛网,称得上一座小城市了。用不了多久,月光映着拔地而起的混凝土高楼,被一扇扇玻璃窗所反射,城里亮起了越来越多的灯。待他们飞过中天时,下方的城市变成了嘈杂的音乐盒,甲虫形状的交通工具打破午夜的宁静,每一秒城市都在变迁。等到不知名的城市被抛在身后,即将飞出杰罗姆的视线,曾经灯火通明的高楼早已倾颓,裸露的钢筋在微风中锈蚀着,最后一盏灯熄灭,城市沉默了。
杰罗姆意识到他们不仅穿过了冷寂的空间,同样穿过大量的时间,似乎要赶赴某个十万里外、两千年后的重要约会。“伤痕女士”默默加速,朝空气稀薄的高空爬升。视线被碎云遮挡,杰罗姆丧失了地面的参照物,只好去观察月亮表面新近出现的施工机械,从而判断有多少时间在他指缝中神秘地溜走……失去光泽的月亮每一秒都在变暗,像气灯逐渐烧尽了甲烷,他忍不住轻叹,幸好还有星光提供一点照明。
“伤痕女士”不知疲倦地飞着,最终,前方的云朵被人造物取代。
空中出现了三片宽广的碟形平台,像三个轻巧的同心圆,被一条看不见的磁性锁链穿过、将它们锚定在烈烈西风里。平台的大小不亚于海中孤岛,上下都不着边际,外部安装着一圈红色闪灯,许多半地下的流线形建筑只露出一扇窄窗。三片孤岛并未被废弃,很可能有人居住,简直像代表了隔离与孤独的符号,是完美的放逐之地。
他不眨眼地盯着,渴望在某个窗边发现一点动静。“伤痕女士”缓缓改变了路线,绕着半空的碟形岛屿疾飞。杰罗姆马上瞥见此行的终点——平台附近还漂浮着另一只透明的巨物!那东西类似于一只虎头鲸,背部频繁闪烁光点,明显在传递着什么。两只巨物兜着圈相互接近,交换无限复杂的光信号,看起来他们达成了一致,三五圈转过,便同时加速……然后发生了初次碰撞。
本以为这是一次友好会晤,没想到燕尾服下藏着一柄巨剑。杰罗姆措手不及,被初次碰撞搞得晕头转向。冲击波噗噗爆开,大气压力发生激变,令碟形岛屿为之震颤。它们似虚还实的躯体有一部分竟然相互重合,挤出大量雪花般的伤痕,犹如两只高速互碰的水晶球。女士和舞伴同时发出鲸鸣,用翅膀拨开乱流,受伤的部位电光频闪;两只笨拙的大家伙并不放弃,重新规划路线,试图冲击对方脆弱的尾部。像所有大质量物体一样,惯性定律让他们的接触显得又慢、又重、完全无可避免。这一次,舞伴成功撞上女士的左后腰,激得她被迫流动起来,引发了惊人的压电效应:由接触部位开始,爆炸式的电火花沿神经回路飞窜,将她瞬间点亮为千万千瓦的白炽灯,照亮了整个夜空……
光辐射汹涌而来,容纳杰罗姆的液泡轻易破碎了。他脑中的一条救命法术被激活,全身化成电芒,加入到强大的电脉冲之中,勉强避开了视网膜烧焦的厄运。两只大家伙并未分离,反而尾部纠缠,像两条交尾的鱼,然后同时失速,呼呼坠下了高空。
……强烈的眩晕中,杰罗姆再也无法维持固定形状,“伤痕女士”痛苦的浪潮攫住了他,马上要将他碾成齑粉。下一秒,杰罗姆重回到守卫塔中,竟然毫发无伤,但需要大量时间来缓解精神冲击。
“苍天在上……我看见的是什么???”
年老的约瑟夫·雷文说:“过去与现在,正确与错误,回忆和现实。你看见千万个碎片之一,也是不断更新的生命历程。即使重温一些旧回忆也有可能置人于死地,到现在为止,你仍想知道吗?”
胸膛怦怦直跳,杰罗姆明显心动过速,为了防止昏厥,他只得连吞两片镇定药,然后后默念法术,用微弱的电击迫使自己安静下来。他大口呼吸着,直至心率恢复到可接受的水平,然后死盯住对方,清楚地说:“我必须知道。”
不再向他求证,雷文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战争,战争从未改变过。”
“当我年轻时,追随时代的浪潮,目睹了许多疯狂,对各式各样的魔法奥秘深深着迷。虽然资历尚浅,但出于莫大的机遇,我有幸受邀,参加了第二次‘诗歌战争’。虽然只作为一名观察员出现,但我所见的一切超出了语言的边界,无法形诸于文字。每场战斗都是一部史诗,没有任何东西能与它的壮丽相提并论。”
“‘诗歌战争’……我似乎听过?”
“人人都曾听说过,但无人能够说出这场战争的由来,任凭你想破脑袋,也别想记起一星半点。没有史学家能找到它的出处,更没有一张纸、一块粘土板曾保存过关于它的回忆。古语说‘眼见为实’,任何事物都需要被观察,否则只能流于虚妄,而记忆是存在的前提。于是我们这些观察员成了战争的唯一证明,大人物将我们召集起来,利用我们的作为载体保存他们的编年史。每一天的梦中,我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里,与他们在虚空中共舞。
杰罗姆打了个寒战。
雷文滔滔不绝地说着,语调刻板,神情专注,像一本狂风中自行翻页的书:
————————————————————————————————————
所谓“诗歌战争”,乃是贯穿一切历史文本的、激烈的社会变迁的总称。它的战场包括人类文明的全部上层建筑和种群记忆,参战者来自各个文化中最具生命力的形式--或者说,是”观念生命体”为争夺引导文明方向的终极霸权,而发动的全面冲突。
每个“支配者”都是被“活化”的文化符号,具有各自的内涵与外延,带有鲜明的人格特征和背景来历。第一次“诗歌战争”是他们划定个人势力范围的尝试。“支配者”也有强弱之分,某些强势的将会吞噬、吸收其他符号,经过一番较量,被吃掉的符号丧失了活性,为历史所遗忘,或者融入到胜利者之中,沦为他们的附属。观念生命体的战斗源于现实世界的投影——新兴强权对落后文明的征服、哲学流派和历史思潮的更迭、先进观念淘汰顽固迷信、技术发展挑战伦理道德——我们从未觉察到社会最顶端的“支配者”的阴影,因为他们是活的思想,栖息在智慧生物的集体意识中,分散在各类文本的字里行间。有信息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影子,他们本身就是实现了自我观察的信息流。
经过初次战争的历练,留下来的“支配者”渐渐分化为三大联盟:代表东方和西方的两大集团,以及一个相对弱势、但团结求生的亚群体。他们以意识形态为疆界,运用逻辑和思维的武器严阵以待。与初次战争不同,第二次“诗歌战争”爆发后席卷全球,过程极度惨烈,对抗方式全面升级。也许因为战争的残酷本质,毁灭的力量打破了均衡,让残暴的种子肆意壮大。一部分“支配者”不再满足于现实中的文化渗透、外交斡旋、哲学思辨和激烈的商战,甚至暴力革命都不能填满它们对血的饥渴,于是发展出许多可怕的技巧。
有些观念生命体逆流而上,不断朝过去跳跃,追踪最古老的记录,然后消灭历史文献,篡改前人的手稿,任凭战火焚毁博物馆和纪念碑,从而粉碎敌人赖以生存的逻辑基础……这种举动也把种群的记忆蚕食得面目全非;还有一些策动着信徒,直接使用物理兵器,通过大范围的生物灭绝铲除文明的火种。他们不再遵循历史演进的规律,陷入了疯狂的死循环,逐渐脱离“支配者”的形态,融合为一场混乱的狂飙。短短个多世纪,过去留下的反应堆相继熄灭了,夜晚重新被黑暗掌控,传教者到处散布绝望,蒙昧主义与虚无哲学大行其道。为了继续生存,现实世界只能选择遗忘——于是书籍被焚烧,数据库被捣毁,那些知晓真相和不愿意沉默的人饱受迫害。伴随着文明整体的衰退,“支配者”数量锐减,已没有那么多资源养育这群疯狂巨兽了。
二次战争的尾声临近时,最后几个强大和清醒的观念生命体缔结和约,决定终止对抗。他们聚集全部力量诱发地质灾变,抬高山脉,掀起海啸,迫使季风带向高纬度移动,在东西方之间构筑起广大的不毛之地,试图用高山深谷和沙漠苔原作为文化的禁地,架起隔绝战争的屏障。然后他们退回各自的疆域,中断了一切联系。
事实说明,这样做远远不够。
衰老的“支配者”行将就木,世间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经过一轮偶像的更迭,旧神祗纷纷消亡,新的神祗在荒原上被竖立起来。新一代“支配者”力量大不如前,他们很快发现,他们的前任欠下了累累孽债。历史绝不宽恕,唯有记忆或者遗忘。上一代“支配者”随意蹂躏现实世界,蔑视一切价值规范,大量湮灭了宝贵的信息,而湮灭信息必须付出代价。在他们所制造的虚无中,在一个个信息的黑洞里,在旧时代的断壁残垣间,黑龙——或者说混沌本身——觉醒了,并将浩劫之后的文明逐步推向毁灭。有理由相信,黑龙诞生自陷入疯狂的“支配者”的残骸,它像一场超级风暴,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意味着智慧生命的最深的梦魇……
————————————————————————————————————
“现在你已经知道,并且掌握了真相的片段。”雷文停止描述,唇边浮现一丝含义复杂的纹路,难以确定是何种表情。“我把这一页记录传递给你,你将终生背负它,不懈地回想与补充,不断徒劳地思索叩问,寻找不存在的解答,直至形容憔悴、精神枯萎、灵魂消亡。这是权力,也是代价,享受吧。”
杰罗姆良久沉默着,无数狂悖的字句被深深烙印在大脑皮层深处,深得再也无法抹除掉。直到斜阳西沉,他不知为何而思考,也未能得出任何结论,只是精疲力竭。等他慢慢回过神,雷文已不知去向,哨兵独守在窗前,拖着长长的影子,哼着不知名的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