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想来陛下早已猜到了。”张凡看着朱翊钧说道,“那个逃到西北去的弟弟,正是微臣的祖父。如今,微臣也算是完成了祖父的心愿,上次去江南之时,陛下也是住在微臣叔父家中,想来陛下也知道,微臣一家,如今也算是认祖归宗了。”
“原来是这样。”朱翊钧点了点头,的确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家也是一家,虽然说他如今并不管这个家,将来总有一天会的。而且即便是现在,皇家的那些纷纷扰扰的事情,朱翊钧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知道的不多罢了。如今张凡说出了自己家的事情,朱翊钧除了叹息之外,却也不能说什么了。
突然,朱翊钧的面孔变了变,不过立刻就恢复了:“刚才朕还在想,老师的祖父不是说过,若是老师本家这一代没有男丁,老师便要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们。上次朕在那里的时候,也是看到老师叔父家也是有后了,这样好,好。”
“多谢陛下关心。”这番话,张凡面上的微笑很是温馨,他的确是没有想到,朱翊钧对他是如此关心,就是连这种跟他根本毫无关系,而且张凡也只不过是刚刚提了那么一句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心中却还在为张凡关心。
“嗯,看来老师的祖叔父当年也并不是一直在责怪老师的祖父啊。”朱翊钧继续说道,“若是一直有心结的话,恐怕也不会都过了这么多年还要让人在西北四处打探老师一家的消息了。”
“的确如此。”张凡说到这里,面上虽然还带着微笑,但是微笑之中却又有着很多无奈,“但是这件事情,虽然说微臣叔父一家人不再在意了,而且微臣的祖父和祖叔父如今也都已经仙去了。可是,微臣心中总是觉得有个疙瘩,即便这件事情不是微臣所犯下的,但是那毕竟是微臣的祖先,说到底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起来,微臣也算是欠祖父一家良多了。如今微臣也算是出人头地了,总是想要给他们一些东西,却又没有办法。钱财之物,微臣得蒙先皇信任,有了很多。但是一来,微臣家中祖上直到现在也都是做生意的,钱财之物并不或缺;二来倘若是送钱的话,这根本就拿不出手,无论多少都是。
“但是,别的事情,微臣就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微臣的祖上是做生意的,人人都说商人逐利,无奸不商,做生意的为了那一文钱的利益,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但是微臣祖上做生意,绝对是规规矩矩的。一直到了现在,张家由微臣的祖父掌管,做生意依旧如此,不依不靠,完全凭着自己,还有张家的那一块招牌而已。微臣现在有些权力在手上,倘若微臣在官面上做些什么,让叔父一家人过的更好些,生意更好些,完全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是,这么一来,却又是违背了张家的祖训了。”
“老师,这些朕也都明白。”朱翊钧点了点头,说道,“朕也明白老师的烦恼。只不过,在朕看来,老师这却是有些自寻烦恼了。”
“陛下这话怎么说?”张凡听朱翊钧这么一说,心里面很是诧异,完全不明白为何他会这么说。不过张凡明白一点,朱翊钧既然会这么说,心中必然是已经想到了什么,绝对不是什么故意讽刺挖苦。只不过张凡有些诧异的是,为何朱翊钧能想得到什么东西,毕竟他一个孩子,虽然说隆庆的驾崩的确是让他在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但是他也的确是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又为何会有这方面的感触呢?
“有些事情,不用说出口来,甚至说出来了,反而不好。”朱翊钧开口说道,“就像这种事情,老师家的事情,朕其实无权过问。只不过有一点,朕生在皇家,皇家的事情,纷纷扰扰,比之普通百姓更加的让人烦恼。百姓们羡慕,但是谁又能知道其中的烦恼。没错,锦衣玉食,这点没有问题。但是为了这些东西,还有更多的是人心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好吃好穿的还不满足,想要更多。这皇家,也是因此而变成了人间炼狱一般,身在其中,有时候却是会受尽世间悲苦。”
“……”张凡是的确没有想到,朱翊钧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若是平常人有感触,说说倒也无妨,但是他如今是皇帝,他的家就是皇家。这并不仅仅是对于他来说的一个家而已,更有的是统领整个天下,作为表率的责任。
而现在,朱翊钧则将这么一份荣耀的东西,比作了人间炼狱,张凡的心中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实在是……不同寻常。
或许,也至于朱翊钧和张凡之间这种皇帝和大臣的关系,才能让他说出这番话吧。甚至很有可能,只不过是在今天的这个场合,朱翊钧才会这么说。或许,到了明天,甚至不用明天,再过上一个时辰,朱翊钧就再也不可能对张凡如此敞开心扉了,不论他们的关系再好也是如此。但是最起码在这一刻,两人之间没有了任何隔阂。
“皇家……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朱翊钧说道,“老师家中的事情,朕知道了。不过老师的祖父,说到底并无害人之心,也只不过是一时的鬼迷心窍罢了。但是老师可知道,不用说整个朱家了,就是在这座皇城之中,到底有着多少的血案,他们之间都是亲人,乃至是父子、亲兄弟,却是非要要了对方的性命才肯罢休。等到一方胜出之时,落败的一方能够落个打入冷宫而不被处死,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而老师的家中,朕只能说,老师太幸运了。老师的祖父怀揣愧疚之心,毕竟当年做了错事。而老师的祖叔父却并未怀恨在心。在朕看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所说两位两人如今已然仙去,但是如今,老师已经认祖归宗,从回家中了。
“而老师如今,心头还有着这么个疙瘩。朕虽然自从坐上了皇位之后,也不知道老师平日里做什么了,不过想来,恐怕老师自从那次江南回来之后,想来也是没有再联络过扬州那边吧。就算是有,恐怕也是扬州那边主动来信的。”
“这……”这一次,轮到张凡哑口无言了。朱翊钧所说的一点都不错,实际情况一点都不差。那一次张玉方一家人在京城里着实是住了很久,但是回去之后,张凡确实没有再联系过他们。偶尔的几次来信,也只不过是逢年过节的问候而已,也没有见面。
“老师,你应当珍惜此事才是。”朱翊钧说道,“老师不主动的话,将来老师叔父一家人也不会再来。再过几年,如果还是如此,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家又要消失了。老师怀着愧疚不肯见他们,但是他们会怎么想,恐怕是会觉得,这关系已然是疏远了,亦或是觉得老师如今高官厚爵,不屑与他们来往了?
“而老师叔父一家人,并没有责怪过老师的祖父。但是这么下去,恐怕就连老师心中也会不由得觉得,他们并没有原谅老师一家,当初只是看在老师的官位上说的那些场面话而已。”
“这……的确如此……”张凡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明白,朱翊钧所说的这些完全正确,一点错都没有,“只是,如今这事情……微臣又该如何?”
“只要老师有这份心思,这就好办了。”朱翊钧笑了笑,说道,“这夏日未了,老师可以请叔父一家人再来京城住住。”
“这……”听到朱翊钧这么说,张凡有些犹豫。倒不是他不同意,只不过这件事情让他先开口,似乎有些张不开。
“老师。”朱翊钧看出来张凡的心思了,笑着说道,“这件事情,老师和老师叔父一家全都没有做错,但是也都没有做对。
“如今,好不容易,老师下决心补救了,怎么还如此忧郁。这可不是什么说面子的时候,在朕看来,这跟国家大事一般,都是可以用厚脸皮来办事的。别管这时候,自己说了什么丢面子的话,但是换来的,却是长时间的快乐。在朕看来,这面子丢的实在是太过划算了。”
不错,张凡的确是在考虑这个问题。而朱翊钧的这番话,让他是茅塞顿开,再也没有什么忧郁了:“陛下说的不错,微臣回去之后,就写信送去扬州,让叔父一家务必来京城小住。”
“如此甚好,而且老师的小女儿再过过也就满月了,正好应个景儿,两全其美。”朱翊钧见张凡终于放开了,笑着说道,“只不过,今日这经筵,老师做的可是不对。本来应该是老师为朕说道理的,却是没想到,朕替老师解决了一件心事。”
“陛下,微臣是在惭愧。”张凡对此的确是有些羞愧了,不过他继续说道,“但是,这经筵却没有结束,微臣要说的,可不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