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正清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哽咽了起来,而且很明显就是情绪激动了起来,就连平常里都会用的那下官两个字都不用了,直接改口自称为“我”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我那岳父,平日里当真是欺人太甚;亦或是严氏一党的人实在是作恶多端,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总而言之,即便是朝中还没有任何人提起周家的事情,但是当时叙州府的赵知府,那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再加上当时,严嵩刚刚倒台,满朝廷,甚至包括下面的人,全都在清剿严氏一党的余孽。那模样看起来就像,若是你不找出来一两个严氏余孽,似乎就是个奸臣了一般。如此一来,那赵知府刚刚将周家跟严氏一党的人有关联的事情奏上去,下面立刻就下了命令,抄家问罪。说起来,我那个时候才做了不过一年的知县罢了,但是对于这些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而那个时候,什么事情只要一旦牵扯到了严嵩,速度绝对是快的很。
“总之,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了。等我赶到叙州府的时候,周家已经被抄家了,家产悉数被抄没,而周家的人,上至我那岳父,下到一个看门的人,全都没有放过,都被抓了起来,关进了大牢里。岳父他听闻当时受不了这个打击,才进到狱中,还没来得及审问,便猝死了。
“既然人已经死了,想要审案,却是找不到人。于是叙州府的衙门就随意给按了几个罪名,就算是坐实了。而之后,周家被抓的男人,自然是要去服徭役,女的,年纪大的倒是不说,但是年纪轻的,全都送入教坊司。大人,那教坊司是什么地方,我与大人都是一清二楚的,我怎么能让她去那里。
“所以,我便找到了那赵知府,跟他说起了这件事情,想让他放了她。好在那赵知府也不是什么好官,不然当初就不会被岳父摆布了。但是他要钱,我没办法,只好变卖了家产,凑了六万两白银给他送过去。好在我家中早就没什么人了,爹娘也是早逝,就剩下我一个人,这才是没惹什么麻烦。但是到了那赵知府那里,却还是麻烦了起来。我好说歹说,甚至都给他跪下了,这才是让那赵知府松口,放了她。”
说到这里,毛正清的眼神变得平淡了下来,不再像是之前的那么激动了。现在的他,看着如同陷入了回忆一般。
而张凡,对于毛正清所说的事情,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心中也有唏嘘,但是这种事情,他实在是见得太多了,所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张凡并不是个冷血的人,他明白,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那是因为自己并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罢了。但是对于当事人的毛正清和他妻子周氏来说,这种经历,确实是会让人难以忘怀的。
想到这里,张凡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窗外的那个人。张凡在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周氏正在抹泪。显然,毛正清所说的这番话,她全都听见了,而且触及到了她心中那片软弱的地方。
毛正清依旧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就在窗外听着自己的话,他也没有注意到张凡的面容,只是在继续说着:“那之后,我便将她接到了自己家中。虽然家产和房子都变卖了,但是我毕竟是一个七品知县,住的地方还是有的。但是,我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七品官,没有娶妻,却是让一个女子住在我家中,不仅其他同僚看不下去,我自己也觉得不好。所以那个时候,我便想要娶她。
“可是她却不同意。我明白她的心思,她定是觉得,如今她周家已经是穷途末路了,没有了钱财和地位。而我,虽然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但是她却说,如今严氏一党已然不在,只要我老老实实地做官,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她……她让我不要为了他而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大人,这种事情,我毛正清怎么能够干得出来!之前岳父不同意我跟她的婚事之时,我还觉得没什么,还觉得等我入了仕途之后,他便能认同我了。但是经过严氏一党的事情,我成了七品知县,又知道她已经定过亲了。当时我心中很是难受,但是也发誓,这辈子不再娶妻了。
“如今,这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又怎么可能放过!或许大人会觉得,我实在是被逼,她际遇如此,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而我却还在这个时候趁势要挟她。但是,这是我毛正清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其他的事情都好说,但是唯独只有这一件事情,我绝不会放弃的。
“最后,总算他是答应嫁给我了。大人,你可知道,我当时,心中有多高兴。不论我在朝中如何坚定,哪怕是面对严嵩一派的人,都不为所动。但是归根结底,当初我会去读书做官,实际上都是为了她。而如今,这个心愿达成了,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成亲之后的那几个月,是我这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这绝不是胡说,当真是如此。但是之后,情形却又有了改变。而那个时候,才是大人之前所说的,我性子大变的时候。”
说起来,张凡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从毛正清的口中问出这件事情的。虽然现在这才是说到了正题上,但是张凡并不觉得毛正清之前的话是废话。即便是那些话给予张凡的感触并不是太深,但是那是一个人的过往,也是他毛正清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其他的人能够否定的。
“我到现在好记得很清楚,那是我跟她成亲的半年后,是嘉靖四十二年的大年初五。”毛正清继续说着,“那年,天很冷。我还记得,自从我记事之日开始,一直到现在,那年都是我所过的最冷的年。
“我跟她成亲之后,便是住在了衙门边的一座小院里。那院子并不大,比起这里,还要小了一些,只有两间房。好在那时衙门的房子,我身为知县住在那里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不算是贪渎。
“她家中被抄,而我有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所以成亲之后,我夫妻二人只是靠着我的俸禄度日。虽然并不富裕,但是却也足够了。那时她还想到外面做些活计,我却是不让。说起来,她从小锦衣玉食,从没劳作过,即便是我也差不多。而我跟她成亲之后,家中的事情全都是由她操持。衣服没洗过,她却是能去学;饭菜没做过,她也慢慢学着。虽然一开始衣服总洗不干净,饭菜也做的不算太好,但是我却并不在意。
“一直到那年初五的时候,那天的事情,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年,因为泸州出了一伙贼人,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做了案子,下面说是逃到叙州来了,所以知府那边便是发了告示,让下面各县也是注意些。我当时有些担心,一大早便去了衙门。等到传来那伙人已经被抓了的消息,已经是申时了。
“等到我回到家中,却是见她正在洗衣服。大人,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家中的衣物,平日里倒都是她来浆洗。但是那年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我怕冻着她,便是让她拿去让人浆洗。她原本是答应的好好的,但是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就为了省下来那几十文钱,她非要自己洗。
“她之前可没干过这种活,即便是之前也洗了半年的衣服,但是却从未在这么冷的天里。当时我就让她放下手上的活,她却还是不肯。不过接着,她就得了风寒,手脚冰凉不说,根本就是面无血色。我当时就吓了一跳,又是请郎中,又是到庙里烧香的。
“好在后来她好了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但是我却不再那么想了。我觉得自己很窝囊,自己实在是没本事,让她过这种日子。
“而这个想法一出来,我就想到了别的办法,做官的都会想到的办法。做了一年的庶吉士,又做了一年多的知县,有些事情不可能不知道。我当时就想,若是我也能收些银两的话,不是贪多,只是些小的,十几两,上百两,最多不过千两的银子,那我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不求大富大贵,我只求不要让她如此劳累。
“但是,她平日里最是看不起这种事情了。平日里我跟她提起这些事情,当成笑话。但是她总是面色肃正,告诉我千万不得如此。所以那个心思起来了之后,我并没有马上就去做,而是问了问他。我不敢说我想那么做,我就问他若是我那么做了会如何。
“她便告诉我,若是我这么做了,她便不再吃饭,不再穿衣,不再……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当时我就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这么做。她聪明绝顶,比我要聪明多了,若是我一旦这么做了,她定能看出来。
“但是如此一来,就这么过下去,却也不是办法,她还是得过这种日子。而我不想,所以,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这一次,没有跟他提就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