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婉情却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她就像是一个被拔了插头的电器一样突然断了线,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涣散得令人心惊。
下一秒,她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摁,迅速从包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两颗就着茶水咽了下去。
“年纪大了,吃不消太多刺激,就不从头开始讲了,你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吧。”
“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不离开研究院?”颜瑾淡淡地问道。
“第二年的时候我离开了那里,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可是没有想到,我的父亲染上了毒瘾,他一死了之,我家破人亡,十六个月后,我再次回到了实验室。”
颜瑾皱起了眉头。
“因为欠了钱。”方婉情继续解释了下去:“父亲欠了一笔债务,他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只能替他还,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们也就不会遇见了。”
“欠了多少?”
“卖了房子,从叔叔婶婶那儿也借了些,最后还差三千。”
颜瑾沉默了。
那个年代的三千块或许比现在的三千价值更加高一些,但是也不过是三千块罢了,竟然能把人逼到这样的地步,或许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方婉情才会在金钱上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与不安感。
“不怕你笑话,催债的人给的时间距离我成年拿到身份证只差一个月,就差了这一个月啊,我再次回到了那里,三千块,我在魔鬼手下工作了十年。”
方婉情咳嗽了两声,然后把烟灰缸拿远了些。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只不过是为了兑现当年的承诺。”
“我知道。”颜瑾点点头:“您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人。”
方婉情凄惨地笑了一声:“尊敬,多讽刺啊。”
“您的一切都值得尊敬。”
“实验都已经停了十几年了,现在想起来,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颜瑾的神色有些异样。
“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但愿如此。”方婉情拖长了一声叹息。
“叙旧就到此结束吧,毕竟对于我们而言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话题,今天我约您出来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说。”
方婉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哦,除了基因计划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可聊的?”
颜瑾很想笑着说一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妙不可言,但是接下来的话题对于这位年过半百的女人而言太过复杂,所以不便在这个时候开不适宜的玩笑。
“听说您有个在M国H大留学的儿子?”颜瑾开门见山地说道。
方婉情听到这话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我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罪无可赦,不管被怎么报复都毫无怨言,但是,但是小豪是无辜的,他是那个人的孩子啊,他是无辜的。”
“请冷静些。”颜瑾无奈地说道:“我已经明确表达过了不会对当年的事情追责,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希望您能够给予我最基本的信任。”
方婉情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颜瑾这才继续说下去:“这一次我找您,是受了我的爱人之托。”
“爱人?”方婉情很是茫然,显然丝毫猜测不到颜瑾所谓的爱人是何方神圣。
“是您的儿子。”
方婉情倒吸一口凉气。
“请别误会,不是您的亲生子,是另外一个。”颜瑾深知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弥补道:“是您的继子,肖煜。”
颜瑾把肖孜豪否定后方婉情松了一大口气,但是她听到肖煜的名字时,才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是说,肖、煜?”方婉情一字一顿地确认道。
“是他。”提到自己的爱人,颜瑾整个人都看上去柔和了几分。
令颜瑾意外的是,方婉情并没有想象中看起来那么难以置信,虽然吃惊的表情依然存在于她的神色之中,但是这种吃惊更加倾向于得知了一个怪诞又真假难辨的消息而半信半疑的吃惊,而不是完全不愿意接受这个消息的那种吃惊。
“……没有认错人?”无言了良久,方婉情一开口却是一句玩笑般的话语。
“千真万确,您的消息我也是从他那里得知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孩子什么都不愿意说,怕是以为我是个被时代抛弃的老古董吧。”方婉情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属于过来人的狡黠:“不要做梦了,我不会同意老肖家没有后代的。”
颜瑾:“……”如果方婉情没有笑得这么灿烂的话说不定他还会相信一点。
“好了,你能为了这件事特地跑一趟,我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后代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代孕也好,领养也好,过继也罢,哪怕不想养孩子也没关系,等到了下面,我会替你们向老小道歉的,他不会怪你们的。”方婉情笑得很是豁达,“况且,你们又何必在乎我的想法?如果是小豪,那我的话还有些分量,可是那个孩子,对于那个孩子而言我又有什么权利来干涉他的决定呢?”
“事实上,”颜瑾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哀怨,“小鱼考虑到您的感受,一直不愿意与我结婚。”
“天哪,这是为什么?”方婉情讶异极了:“难道在他的心目中我真的是一个到了现在这个年代还看不起同性恋的老古董?不可理喻的疯女人?”
方婉情回忆了一下最近一次与肖煜的交流,然后自问自答道:“或许是因为我对他的婚姻多嘴了几句吧,可我也一次都没有提过不许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在选媳妇的时候多长个心眼,那孩子继承了老肖的好品质,我只希望他别步了老肖的后程,娶了我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女人。”
方婉情对丈夫的评价有多高,对自己的评价就有多刻薄。
丈夫先一步离去的事实就像是她心上一块结不了痂的疤,不断地暗示着她那个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是被她给克死的。
说罢,方婉情觉得哪里不太对,看了颜瑾一眼后恍然大悟道:“现在看来那个孩子还不如老肖呢,老肖至少是娶我进门的,他倒好,都把自己给折腾出去了。”
颜瑾摸摸鼻子,说出的话很是套路:“我会对他好,给他想要的一切。”
见惯了风风雨雨的方婉情完全不上当,嫌弃地说道:“这话可别对着我说,我可受不起你的承诺,里面年轻人的事情,自己折腾去吧,不过作为那孩子唯一的长辈,我还是要说一句的,既然这么有什么诚意,准备什么时候入赘?”
颜瑾艰难地说道:“您可能不了解,现在都讲究平等,不分下嫁和招婿的。”
“不入赘,可以。”方婉情摆弄着手中的扳指:“该有的聘礼少不了吧?”
颜瑾有很不好的预感。
他倒不是怕方婉情狮子大开头问他要钱,他还希望方婉情要钱呢,这世界上能用钱解决的事情说真的还算不上事儿,尤其是对于流火杂志专访记者都摸不清具体身价的颜瑾而言,一张支票能解决的事情,根本就不用放在心上。
但是,果然——
“我只有一个要求,只有这一个。”方婉情的表情非常严肃:“我要你告诉他真相,告诉他的父亲是多么伟大的人,告诉他三十年前南贺两家的计划,告诉他你自己的身份。”
“我会的。”颜瑾郑重承诺。
“如果这样你们还能相爱,那就没有什么能把你们分开……就当是过来人的忠告吧,听听也好,不听也好,我没有资格管那么多,对了,那孩子愿意让我参加他的婚礼吗?”方婉情突然问道。
“自然。”
“那老肖泉下有知,也该觉得欣慰了吧。”
善于察言观色的颜瑾捕捉到方婉情此刻深深地动容,趁热打铁道:
“小鱼一直很敬仰您,他希望您能成为他真正的母亲。”
“客套话?”方婉情笑道:“压榨了他这么多年,怕是连恨我都来不及了。”
“他从未恨过您,我也是。”颜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您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人,哪怕您曾经暗无天日的深陷泥潭,但是您的灵魂无时无刻不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就像您当年拯救了我那样,小鱼也一定是从您的身上得到了异常珍贵的东西。”
颜瑾可以理解方婉情内心深处的自卑与自我厌恶,任何人有过那种可怕的经历,都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生活在阳光底下,但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是,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他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欺侮的孩童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南贺两家之争也落下了帷幕,可是岁月却未能在方婉情的心中留下任何痕迹,她依然是当年那个由绝望与希望交织而成的少女,在那个麻木不仁的地狱里,像是一位受难者一般折磨着自己。
“你太抬举我了,除了高三那年我替他押到了高考化学的压轴题以外,我没有给过他任何东西。”方婉情道。
颜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