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邙在阁楼上待了很久,在黄昏时分,王莽的母亲和嫂子回来了,王莽下去迎接她们并低声交谈了许久。
王邙跟着听了很久,恍然才发现自己听得懂她们说的是什么,但自己说的话只有王莽才听得懂,旁人听到就是蛇语而已。
他有些醒悟,之前他以为这是异界,但其实只是语言不通而已。其一,自己的蛇躯与人体构造截然不同,能否准确地翻译人类的语言尚且两说,毕竟那些穿越成动物的前辈们也没有一个穿越回来解释一下,其二,西汉是上古先秦雅语,与现代语言截然不同,再加上地方方言的影响,听不懂才正常。
听过秦汉雅语的人会听到怀疑人生。
不过如今既然能听懂了就必然能说,只是可能囿于蛇体构造无法像人类那样发声罢了。
至于和王莽的交流,他跟倾向于一种神秘的联系。
对于王莽缺书可读的困境,王邙表示这根本不算什么,这种公元前的书在他看来根本没什么好稀奇的,以前他穿越梦还没醒的时候可是做了很多穿越准备的,像造玻璃这种穿越者必备技能不必说,相关知识与书籍他可是恶补了不少,比如什么《土法冶金实用手册》、《母猪的产后护理》、《民兵训练手册》、《毛概毛选》、《战争学基础》、《简明版宪法》、《革命的组织与纪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你何必去求什么书呢?我这里便有屠龙术,保你受用终生。”
王邙信誓旦旦地表示这些可比什么《公羊春秋》厉害多了,往后的学习计划就包在他身上。
王莽一直就觉得王邙是传说中的神异,虽然有些事支支吾吾的,但定然来历非凡,只是他还是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书名很不安,拧着眉毛不说话。
“哼,这就先给你讲一段,让你知道其中妙处……”王邙觉得自己有信心也有责任让王莽这个土包子接受来自千年后伟大思想的熏陶。
“咳咳,你听好了,认真记……”王邙沉吟数秒,没有说话。
王莽狐疑地盯着他。
王邙的身体一动不动,像是一块石头。
王莽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邙的身体瘫倒在几案上,像一只被华农兄弟拎住脖子的竹鼠一般生无可恋,哀叹道:“好吧,我全忘了。”
王莽哭笑不得,将他拎起来,宽慰道:“好了,我知道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前后五百年,不过我现在得温习功课了。”
王邙有些没缓过来,懒懒地趴在几案上,看着他将书简摊开,刺了他一句:“你不是读了几年了吗?早该倒背如流了吧。
“夫子说,温故而知新也,即使如今,我每读一遍都有新的体会。”王莽看了看天色,没多久天色就要彻底黑了,得抓紧时间,他可没有那个挑灯夜读的条件。
“而且,春秋微言大义,每一点都要用一生来学习,怎么能说读懂了呢?”
王邙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杦上,问:“阿莽,你说你这样勤学苦读,有什么理想吗?”
“理想?”王莽思考片刻,微笑道:“我小时候还没读书,天天听的是冠军侯的故事,就想着以后也要封狼居胥,却匈奴御国家。”
“做卫霍那样的将军吗?”
“是,长平烈侯与冠军侯是大汉的英雄。”
“不要做卫霍,”王邙却缓缓说道,“宁愿做伊霍也不要做卫霍。”
伊尹与霍光,皆是操持废立的权臣。
“不要做卫霍……那样即使你封狼居胥追亡逐北也生死操之于人手,而且做英雄有什么意义呢?时随世易,势不由人。英雄?卫霍五十年前是英雄,五十年后还是是英雄吗?就算五百年后一千年后都是,两千年后还是吗?”
“要做就做伊霍。”
王莽点了点王邙,复杂地说:“我不信。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天下人都目无法则秩序,恐怕大汉顷刻就将覆灭了。”
王邙翻了个白眼,他天然就对封建君权缺乏敬畏,若是自己是那个君也就罢了,要是民的话,那还是得了。
只可惜自己是蛇身,就算以后能如传说中的那般化龙,也不可能当个皇帝什么的。
可惜,可惜,王邙缠绕在微开的窗杦上不再多想。
王莽看似在读书,内心却颇不平静。他早就知道王邙是可能是祥瑞或者什么精怪,但与他相识的时日所发现的那股目无成规到近乎桀骜的气质,尤其是那些歪理邪说,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妖邪了。
可他毕竟自幼孤子,素无亲友,难得有个有趣的朋友,即便是妖邪又算什么了。
心潮就此平复。
红日西坠,天色却没有立刻变黑,反而还有几分青黛色残余,与渐渐显露的满天星辰光辉交映,色调苍凉瑰丽。
此夜无云,星疏月朗,但月光与星光都已不再适合读书了。
王莽打了个哈欠,正想把王邙从窗杦上摘下来。
他的手触近时,王邙突然睁开双眼,黝黑的竖瞳发出危险的光彩。
王莽吓了一跳,“这么警觉吗?”然后他的手就伸到王邙的背鳞上企图通过抚摸让王邙平静下来。
王邙一溜躲开了,严肃地说:“不是,我闻到了血腥味,虽然很浅但很刺鼻。”
王莽闻言一惊,然后面色巨变,想起了楼下的母亲与嫂嫂。
“不必担心,不是她们的味道,受伤者另有其人。”
王莽勉强平静下来,可是额头上跳动的青筋却表示出他内心的暴躁。
有金铁交击的声音从远方逐渐传来,伴随着马蹄声,呼喝声,兵甲碰撞的声音与火把熊熊燃烧的声音渐渐在这个乡亭里传开。
一队骑士踏夜而来。
当先五人身着玄铁胄,在晦暗的夜色里看不清表情。
夜光下只能看见他们的缨饰随着夜风飘动。
剩下的十余骑着铁甲,无盔,帻巾外罩武冠,沉默得如同一座座雕塑。
当先一人开口:“去把这里的亭长叫来。”
“唯!”
一骑排众而出,随着马蹄踢踏声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