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君夙刚下完朝就往轻雨殿这边赶,眉目间都是冷意。
白色的广袖在空气中划过优美的弧度,不带一丝眷恋的向前飞舞。银白色的长发及地,在太阳的照耀下映出一层闪亮的冷光。
“国师大人!”驻守在大殿门口的将卫恭敬地向他行礼,他却没分半点目光给他径直前行。
“黛儿。”
还没走进,季君夙已经唤出声了。
面前这座华丽夺目的宫殿住着的正是流桑第九位公主:雨悠黛。
她的母亲是鲛人的祭司唤做虞汐。
被流桑皇帝带入宫中,只因……鲛人不仅拥有蛊惑人心的歌候,还有着没回天下的美貌。
作为人类和鲛人的混血,雨悠黛的存在就像个笑话。
被自己的父皇所唾弃,一句红颜祸水就被打入冷宫,终身监禁。连她的子民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流桑国姓为:桑,可是她却姓雨,连名字也是后来季君夙起的。
要说眼前的这座宫殿有多豪华,我只能说……也许全中州最好的东西都在这了吧!
千年灵石为基,五彩明珠为铺。
绚烂夺目。宫殿的正中央是一个阵法,那些古老的文字规律的刻在角落里,形成一所冰牢。
此时冰牢的中间坐着一个娇俏的少女,她红色的艳丽宫装在冰层上蔓延,耀眼的红色总算是驱散走了一些寒气。
“你来啦?”少女撒娇的问道。
“嗯。”季君夙点点头,他知道虽然少女蒙着眼纱,但是她也一样能看到。撤下冰牢上的封印,缓步踱进去。
少女一直保持着甜甜的微笑,任由少年微凉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抚摸。
季君夙的心里一片悲凉,再过几日黛儿就要成年了……这张脸似极了虞汐。
察觉到季君夙眼角的泪花,雨悠黛从自己的怀里掏出帕子来轻轻给他擦拭。
季君夙背脊一僵,脸上那股热流在缓缓流入自己的心里。僵硬半刻,季君夙将雨悠黛手里的帕子夺过来叠好重新塞回雨悠黛的手中:
“女孩子家的帕子是不能弄脏的……记住了没?”
雨悠黛的眼前隔着白色的眼纱,所以隔绝了季君夙的视线,当然他也看不见那转瞬即逝的悲伤。
雨悠黛拆下眼前的眼纱给季君夙检查,季君夙知道。
越是到最后关头就也是不能放松。原来对于雨悠黛的眼睛是半月一检查,现在却是日日都要。
“怎么样?”雨悠黛低声询问。
季君夙重新将眼纱覆好,沉声:“嗯,很好。”
这短短的三个字狠狠冲击着雨悠黛的胸腔,眼眶里一阵阵刺痛。她想哭,可是她不能,君夙想要的是一双未曾见过时间污浊、不为任何事流泪的眼睛,十七年来每每想哭,雨悠黛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你好好呆着,我先走了。”季君夙这几日心里都不安宁,越是离成年礼近,心绪更是烦乱。
“等等!”雨悠黛急急唤住季君夙,想拦住那抹飞快的身影。
“嗯?”
雨悠黛心里苦笑,本就知道他傲骨天成,睥睨苍苍我为尊。可是,却没有料到他如此清冷,十七年以来的陪伴也比不了她母亲的回眸一笑。
终
心里的话没问出,那个地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喧嚣着要出来,却被她活活困了十七年……
“后日……便是我的生辰了,我可以办一场宴会吗?”雨悠黛紧张的收紧手心,生怕他不同意。但转念又一想,他总不会如此残忍吧?
季君夙收紧了眉头,不是不可……只是,人心总是污浊的,怕脏了她的眼睛。
看到季君夙紧皱的眉头,雨悠黛心里急的更甚,不禁脱口而出:
“祭灵夜须到子夜,我去……不碍事的……”
听了这话,季君夙心沉了下去。殿内的气氛骤然下降。
季君夙一直都知道她是明了的,所以再和她相处时才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毕竟……用她的命换她娘的命,太残忍……
“你如何知道的?”但是,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为了虞儿,他在所不惜!
雨悠黛不傻,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季君夙语气里的不满。咬住薄唇不再说话,看样子是妥协了……
“我在问你!”
季君夙加大了声音。
雨悠黛打了个寒颤,小声的嗫嚅道:“是怜儿……”
“……”
怜儿。是唯一一个除了他可以进出这所宫殿的,只不过他走水路。平时一大半时间都是它在陪黛儿,它和虞汐一样,都是鲛人。
季君夙沉默的退出宫殿,只剩下雨悠黛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个豪华的囚笼里。
季君夙忘了封印,所以现在雨悠黛可以走出这个牢笼了。
季君夙出了霓裳殿就回了神机楼,那是季君夙在皇宫里呆的最多的地方。
“大人。”
说话的是季君夙的心腹唤作青裁。
“后日便是公主寿诞,准备宴席。”
一阵风一样挂过,只余下这么风清云淡的话。
青裁有些愕然,既然是心腹,自然他也是知道的。但还是默默领命,下去操办了。
流桑的皇帝很无能,大权几乎全掌握在季君夙一人手里,在这皇宫之中,季君夙的话比圣旨有用的多。
雨悠黛才独自一人不多一会儿殿内一潭小小的泉水突然开始翻滚起来,一个蓝色的头颅从中探了出来。
“小黛儿,我来看你来了!”
雨悠黛已经习惯了怜儿的这种方式,淡淡的笑:“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
怜儿是鲛人,他的头发、眼瞳、指甲、鳞片都是蓝色,蓝色的卷发贴在他的两颊,说不出的妖娆妩媚。
“还说呢……肯定是季君夙那老不死的,在金湖设了结界,闯过来可费了我老大功夫了!你看,我给你带的红鲤冻都成了这副模样!”怜儿气鼓鼓的将手上已经看不出原型的东西凑到雨悠黛跟前,撒娇道。
雨悠黛接过来,顺便安慰安慰怜儿:“嗯,谢谢你。”
果然,得了甜头就高兴的不知道东南西北的怜儿很快就忘了这茬儿,神神秘秘的凑到雨悠黛面前,脸上带着可疑的笑。
“黛儿,你好生看看我今日可有什么不同?”
雨悠黛娥眉轻蹙细细的打量着怜儿。
这鳞片似乎更亮了……定是抹了什么香料;这指甲上涂上了一层闪亮亮的金粉,晃眼的很;这锁骨、腰上,脖子上、还有手腕上都纹上了星蓝草,看上去妖娆不已。
难怪今日的怜儿给她一种说不错的妩媚感。
这让雨悠黛忍不住想起了刚认识怜儿的那个时候,怜儿误打误撞的从金湖游到了寝宫。
那个时候,怜儿身上唯一的饰品还是一串海草。
再看看现在,愈发妖娆了。也对,怜儿本来就是妖,自然是越来越妖。
“漂亮了许多。”
雨悠黛这话刚好说到了怜儿的心坎上,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熠熠闪光。
“怜儿。”
“嗯?”怜儿在不大的水潭里兴奋的游来游去。
“过来。”雨悠黛向他招手。
怜儿听话的转身,在水里抬起自己巨大的鱼尾和雨悠黛面对面趴在水池边上。
“你见过我娘亲吗?”
雨悠黛这是第一次主动和怜儿提起她母亲。
怜儿知道,虞汐是和他同族的,所以她的女儿才会遗传了她的美貌和眼睛。
“不知道。”怜儿老实的摇摇头,在金湖他也问过他父皇,可是凡是知道那段过去的老人都不肯说。“我只知道,虞汐是一条很漂亮很漂亮的鲛。她拥有很强大的幻术。而且,我父皇说你长的很像虞汐。”
雨悠黛唇边签起一抹微笑,这她当然知道。否则,季君夙也不会每次看到她的容貌就会失神,而他每次失神都会叫她“虞儿”。
想到这儿,雨悠黛有些伤神。淡淡的讲话题扯开:“我后天就成人礼了,你想好送我什么礼物没?”
谁知,提到这个怜儿就满脸悲愤。他三百岁成人礼也在即,可是他还是幻化不出来人腿,这对于一个皇族是最大的耻辱,为此他都不知道向雨悠黛倾吐了多久了。
“那你呢?想好送我什么没?”怜儿反问,百般无聊的玩儿着手指,忧虑的看着自己那条漂亮的鱼尾。
雨悠黛早就想好了,只是还不到时候告诉他。故意捉弄他:“我的成人礼在前,当然是你先准备我的!”
怜儿幽怨的瞥了她一眼,转身沉入水潭中。
雨悠黛趴在水潭边等了好久也没看见怜儿回来,心暗道:小气鬼。
三日后
季君夙还是投降了,如果说这世人人心险恶,那他呢?是不是连人也称不上了?
雨悠黛的寝宫中一直有一位哑女伺候着,她不仅哑而且也是聋子。
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秘密。
雨悠黛一早就梳妆好坐在水潭旁,按照往常的时辰,怜儿因该会来的。
是的,他一定会来。
这是她的成人礼。
想到这儿雨悠黛的心里释然了很多,这么多年以来,她活的太压抑了,现在,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可是,一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怜儿也还没有来。
雨悠黛深深的蹙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怜儿该不是这般小气度的人啊!”
直到季君夙来接雨悠黛,怜儿也没有露面。
“怎么了?”季君夙还是前几天那身白衣,仿佛他有许多相同的白衣,穿也穿不完。
雨悠黛从心里还是忌怕他的,看见他就不自觉的抓紧了垂在身侧的朱纱。
“没……”
雨悠黛的眼纱被换成了鲛绢,这样不仅不遮挡视线,还能避免阳光照晒。
“那就走吧,宴会开始了。”
一路穿过繁花似锦的御花园,每处景物都被雨悠黛深深的记在了在心里,精致的小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过。那嘴角的笑比太阳更加明亮,沿途中请安的宫人们都要再三回头。
一个是他们尊敬的国师大人,一个是他们最高贵的黛公主。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季君夙带着雨悠黛一路漫步到宴会上,一路上将雨悠黛的表情尽收眼底。
不知为何,他盼了今日整整十八年了!可真到了今日却是狠不下心了。
季君夙隐在袖中的手缩紧,完全不复他表面上一副清远的疏离感。
雨悠黛成人礼作为父亲,流桑皇也是率着一干人来假惺惺来撑场面。不过,尽管皇室血统再高贵也比不了国师的一句言辞。
季君夙落座在流桑皇旁边的位置上,一眼看去竟和皇上平起平坐。
“今日乃家宴,众爱卿切莫要拘谨。”流桑皇象征性的说了几句,看似威风八面。
“臣等遵旨。”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手上却还是没有动,都还等着另一个人的命令。
“今是黛公主的成人礼宴,吾自当尊公主玉言。”季君夙淡淡出声,将雨悠黛的名字亮了出来。众大臣的目光又转向雨悠黛。
雨悠黛虽然第一次参加宫廷严回去,但皇家礼仪该有的却是一样不落。
施施然起身,端起面前的九光琉璃杯不卑不亢的说:“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还望大家海量。”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连声附和
“公主此话谦逊了,如此美味佳肴让臣等不甚感激,那里来得照顾不周?”
宴会的开始就在一群人的吹捧中正式进入了。
歌舞声平,整个会场好不热闹。季君夙对这种事全无兴趣,只困在椅子上一杯一杯的喝酒。雨悠黛对于面前的美食毫无兴趣,只顾着看眼前的歌舞。
一场无聊的宴会持续到夜幕降临之后。
雨悠黛被送回霓裳殿,季君夙先回了神机楼。
没有点灯,哑巴也被遣了出去。
雨悠黛换了一件缟素的衣裳,华丽的妆容也被洗去。靠在水潭边,两眼鳏鳏的看着窗外的月亮。
她知道,这样好的月色再也见不着了。
但是,她还没有见过怜儿。她要送他生辰礼物的。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耳边再没想起曾经熟悉的水声,月亮在爬高。月光肆无忌惮的爬上曾经锁住雨悠黛的那个水晶囚笼。
“其实……离开也好。离开了,就不会再心痛了,也不会再难过了……”
话音刚落,季君夙就推门进来了。
青裁替他关上门,偌大的宫殿就只剩他们两个了。
雨悠黛知道时辰还没到,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季君夙聊起天来。她坐在水潭旁边,眼神却飘在窗外,季君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引魂灯。
“如果我娘亲回来了,你会带着去哪儿?”
“去金湖。”
“不做国师了?”
“不做了。”
“哦……不做也好……”
“你能跟我说说我娘亲吗?我想知道……”
“虞儿很漂亮……你和她长的很像。”
“有多像?”雨悠黛忽然抬头看着他。
季君夙不愿面对雨悠黛那双眼睛,轻轻的把头扭向一边。
半晌才艰难的开口回答:“很像。”
雨悠黛仿佛陷入了沉思,其实她还想问她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可是一想到就算问了也没什么结果,就打住了。
月亮越升越高,时间也所剩无几了。
“你想好了怎么安顿我的遗体了吗?”
“……”季君夙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沉默。
雨悠黛偏头想了一会儿:“把我火葬了吧,然后把骨灰撒到金湖里。我想看看我娘。”
季君夙还是沉默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了他的一己私欲,却要黛儿付出生命。
“好了!”
雨悠黛从地上站起来,理理裙子上的褶皱。“开始吧,不然就该错过了。”
“嗯。”没有犹豫,季君夙重重的回答。
他知道这辈子欠黛儿的太多了,就算来生他也不一定能还清。
季君夙开始布阵,繁琐的字符被排成有序的图形,在各自的角落里发出幽幽的光。那盏用鲛人油脂做成的引魂灯被放在阵眼。
做好一切,季君夙就默默的站在原地,眼带歉意的看着雨悠黛。可是他不知道,她要的并不是歉意。
雨悠黛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脚踝突然缠上了一只湿漉漉的手,如果不是那个微弱的声音还在呼唤雨悠黛的名字,雨悠黛还真的以为是幻觉。
“怜儿??!”是吃惊。
三天未见怎么就伤成了这副模样?
季君夙远远的站着,看着半躺在雨悠黛怀里的怜儿深深的皱了皱眉头。
没想到他居然还是拼死破阵了。
“怜儿你怎么样了?你别吓我!”
怜儿的呼吸弱的可怜,只有非常微小的起伏。
“给你……”
雨悠黛泪眼朦胧的看着被怜儿小心护在胸口的东西,那是一串很好看的龙鳞项链,是皇族的象征。
“我说了……礼物……”
雨悠黛听了怜儿的话更是潸然泪下。
“你这个傻瓜!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怜儿紧张的握住雨悠黛的手,牢牢的固定在自己的怀里:“不!你不要去!它会杀了你的!”
雨悠黛当然知道怜儿所说的“它”是阵法。
“乖,别怕!黛儿永远会陪着你的。”时间已经快来不及了,雨悠黛害怕错过时辰,如果那样就娘亲的愿望就会彻底破碎!他,也会难过的肝肠寸断吧?
雨悠黛轻轻的吻在怜儿的唇上,眼泪也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怜儿的脸上。
“傻瓜!你可是皇子,要是在成人礼那天幻化不出来腿多丢人啊?”
怜儿漂亮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他知道了!这就是她给的生辰礼物!可是不行啊!一旦鲛人得到人类的吻就可以幻化成人腿,但是……之前与这个人类的记忆也全都会被抹掉,一点不剩……
“黛……”怜儿想抓住雨悠黛离开的脚步,但是身体却绵软无力慢慢的划入水中。
雨悠黛看着渐渐平静下来的水潭,一步步走进阵法中。
对上季君夙的眼睛,眼底里还是笑意。
“你笑什么?”季君夙不解。
“真好……”
月光一寸寸上移,刚好到了阵眼的位置,引魂灯被引着。
很快整个阵法都开始运作起来,季君夙在外面,他的眉眼里都是焦灼。
也许他在担心能不能成功吧。
雨悠黛想。她盍上了眼皮,她害怕再看一眼就会流泪。
她的第一颗眼泪给了怜儿,第一次微笑给了季君夙,第一次生命给了娘亲。真好,她什么也不欠了。
季君夙看着雨悠黛渐渐消失的身影,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儿,他想停住阵法,可是这个阵法根本无法停止,他撕心裂肺的大叫也不管用,因为她再也听不见了。
尾声
怜儿醒来是在他的行宫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自己却好像伤的很重,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的名字,那个声音陌生有熟悉,可是一旦他追随着那个声音而去,又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切都是幻想。
他很想知道那个说:“怜儿,你很美。”和叫他:“傻瓜”的人是谁,可是脑海里又是一片空白。
如季君夙所愿虞汐回来了,失去了一切记忆。就好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季君夙抱着虞汐的身体痛苦,青裁在旁边看得也是热泪盈眶,大人这些年总算是没白熬。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季君夙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是高兴还是难过,但是,他的心里的确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
一切也按照雨悠黛的遗言,季君夙将她火化了,将骨灰尽数洒在金湖河里。自己也和虞汐在河边定居下来,每天都要去金湖河畔散散步,每次散步的时候季君夙都仿佛能听到雨悠黛的声音。
仿佛,一切都重回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