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眼中所见,不过是这墓中所葬鲛人万分之一而已,他们还算幸运的,至少还能留下尸身。而更多的,就像刚才的悦光一样,全都身受烈火、化为灰烬——静心!”
他看见杨深怔在那里,眼神涣散,脸上露出茫然的悲伤绝望神色,显然是被这墓中游荡的万千残念迷惑了神志,声音中就多含了一分煞气。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把杨深从那浩荡无边的绝望之中震醒,还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看到蓝夙渊的表情,才发现自己刚才有多么失态。
想死。
那是被迷惑之后唯一的念头。
这里的海水浸透了那些死去鲛人的种种执念,冥冥之中四处随水波飘荡,形成一种微妙的磁场,迷惑着不幸踏入此地的每一种生物。
难怪一路行来,不见半只活物,甚至连藻类都没有,荒凉得像是绝域。
而蓝夙渊显然知道,才会出声叫醒他。
杨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再受那残念诱惑。
他从被人发现到主动走出藏身地,原本所考虑的,正如那岚音对巫夔所说的那样,想的是他毕竟还有用,蓝夙渊应该不会一时激愤杀了他。
后来蓝夙渊果然放手,到此为止还与他所判断的发展重合,然而之后,他原以为蓝夙渊就算不对他用点刑罚,起码也会让人将他抓回去监/禁起来。
然而现在事态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带他深入到这鲛人群墓之中,还有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有……之前的眼神,都让人捉摸不透。
而那位死去的鲛人,原来是悦光。就像杨深听说过岚音的名字一样,他也知道悦光,同样是鲛皇近身卫队中的一员,速度犹如飞光迅捷的先锋大将。
他分明记得,悦光正值盛年,远远没有到衰老的地步,怎么会如此诡异地逝世?
而且那么多鲛人围在那里,谢尔也说过他们近几日日日如此,说明大家都知道她会……
蓝夙渊看着杨深,见他踌躇了一会儿,竟然慢慢向那些玄冰走去,怔怔地站在冰块之前,望着里面形态各异却无法再呼吸的鲛人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观察了片刻,无声地游过去,扭过他的脸来,“杨深,人类派你来我这里无论有什么目的,我都无所谓,但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安分一点。”
蓝夙渊停了停,注视着杨深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翠绿色的眸子里,找到刚才他扼住他咽喉时曾看到过的那种让他心底莫名动容的情绪。
“如果刚才我在他们没有离开之前就指出你在那里,信不信你会被他们当场撕碎?”
被迫聆听着太过迫近的蓝夙渊的话,杨深立刻明白了对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之前那密密麻麻包围着悦光的鲛人们。
他听得出蓝夙渊的情绪,他不是在恐吓他,而是认真的。
一想到被那么多强横的鲛人围攻撕碎的画面,即便已经死过一次,杨深还是遍体生寒。
只是窥看一场葬礼怎么想也不至于让他们如此狂怒,杨深总觉得这其中恐怕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原因跟蓝夙渊把他带到这里有关么?
还有蓝夙渊既然早就发觉了他在一边,也知道那群鲛人见到他会凶性大发,却直到鲛人们几乎全部散去才出声,简直……简直像是一种保护。
“谢谢您。”杨深顿了顿,什么都没问,只低声说。
蓝夙渊冷笑一声,“你可是银蓝海域的未来蓝皇妃,到时他们还得称你一声殿下,人类与鲛人既然要永缔和平之约,自不必跟你的丈夫如此客气。”
虽然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嘲弄,他眼角眉梢的冷意却悄然少了些许,当然,杨深并没有看到。
他只感觉到了两种迫人的气息,一种来自于面前蓝夙渊不容分说的笼罩,而一种,来自于身后那些冻结了鲛人们的寒冰的锐意。
不知道为什么,杨深忽然想起了蓝夙渊寝殿中那一张也是冰凉彻骨的寒玉床。
此处海域的极寒、海底那些似玉非玉之物、被冰块包裹的鲛人,还有刚才悦光身上无端燃烧起的火焰。
冰与火。
蓝夙渊虽说身为鲛人不怕寒玉床那点凉气,但能睡舒适自然更好,为什么一定要在寝殿放那样一张床?
是不是鲛人们都有可能被那种瞬间就能把一切都化为灰烬的幽绿火焰缠上,包括鲛皇,所以要用寒气压制?
蓝夙渊……也会死于那种火焰吗?
他急切地一抬眼,“蓝皇,您刚才说埋葬于此处的鲛人,都并非寿终正寝,是因为,那悦光身上的火?”
蓝夙渊看着他眼中忽然升腾而起的焦虑,退开了一步,“我族深恨人类。”
“如果没有人类,我们也不必病痛加身,更不用一代一代都有那么多人年纪轻轻就身受烈焰身死魂消。这一切不幸都源于人类,若你出现在悦光的葬礼,他们要杀你祭奠同胞,不过是天经地义。”
他说得很平静,杨深却听得惊心动魄。
自他以不同的身份回到海底、接触到这些他从前为奴时绝对接触不到的鲛人以来,他就感觉到了上层鲛人们对人类深深的憎恶与恨意。
而现在,他更是见到了这些他以为被九天诸神所眷顾的美貌、强悍、寿命长久几乎没有天敌的鲛人们,竟有这么多盛年而逝、痛苦万分。
这跟他从前所熟知的一切完全不一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脱口而出,“那您呢,您想杀了我吗?”
尽管明知之前几日蓝夙渊对他忽然的殷勤不过是假意,却不知道在这位皇者的心中对他、对人类竟然厌恨至此。
“我不喜欢杀人。”蓝夙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