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没太阳的阴天,天空中白茫茫一片,带着野花香气的和煦春风在巷子里慢慢地飘荡。他牵着三岁马慢慢地走在小巷里。他的四周也是白茫茫的,两边的房屋院落都掩在似幕似纱的雾气里,只有个朦胧模糊的轮廓。往日里总是充斥着孩子哭大人叫鸡鸣犬吠的小巷如今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他连三岁马的蹄子踢踏声都听不到,安静得就象是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可这明明是白天呀,而且即便是后半夜也该听到鸟啼乌鸦叫吧。在迷惑和疑虑中,他望见了自家的小院落。院子里盘曲的桂花树依然是光秃秃的,只是在向阳的一边,一根挑在院墙上的树枝上挂着几片孤零零的绿叶,就象桂花树伸出手来迎接他,又象是它把胳膊支在院墙上,低垂着头,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自家的院门紧紧地掩着,门上贴的左右门神仿佛通了灵,一个手执钢鞭一个手握铜锏,横眉怒目地瞪着他,就象要阻止他走进自家的院落一样。屋子里仿佛有狗叫,叫声就象隔着几重院落一般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侧耳仔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一只红冠子大公鸡突兀地出现在墙头上,趾高气昂地仰着头,伸长脖子打着无声的长鸣。
这鸡打鸣怎么也没声音?是自己耳聋了?他愈加地迷惑。他脸上有伤身上有伤,可他的耳朵没受伤呀,怎么就会听不到哪怕一丝的声音呢?
带着迷惘和困惑,他一只脚踏上了院门前的条石台阶。院门忽然就轻轻地向两边豁然分开。他既没听见门轴转动的吱嘎响动,也没看见门扇移动,仿佛它们从来就是敞开着一样一一然后自家的院落就静悄悄地出现在他面前。
莲娘笑吟吟地挺着显怀的肚子站在他面前,爱昵地伸出手来接他肩膀上的褡裢。她的大眼睛里扑扇着浓浓的情意和思念,嗔怪的话语声就象直接映照在他的脑海里:“你怎么来了?”
他脑子里的惊讶和疑惑更深了。他一大早从北郑出,没吃没歇地走了那么远的路,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难道就为了在自家门口换来妻子这句莫名其妙的“你怎么来了”?更让他奇怪的是,这里是他的家呀,他怎么就不能来呢?
他瞪着眼睛盯着妻子,任凭她把褡裢从肩膀上拿过去。有突然现妻子的肚子瘪了,丰满苗条的身段就和刚刚嫁给他一模一样。她肚子里的娃娃呢?他的儿子呢?儿子去哪里了?
但是妻子并没有要给他解释的意思,她伸手拂拂他肩膀上胳膊上的灰尘,抿着嘴唇幽幽地说道:“回来就回来吧。我爹和我爷爷,他们都想要看看你……”
他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莲娘的爹和爷爷不是早都已经过世了么?他们怎么可能在自己家里?他们怎么可能还要见自己?
他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喉咙里干涸得就象旱了七八个月的土地,拼命吞咽下的唾沫在这块焦土上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连尘土都激起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把嘴唇舔了又舔,最后才艰难地张开嘴想说点什么:“……”
他开口的一瞬间就来到傍晚的拱阡关前。在关上关下通明一片的火把光亮下,山字营强攻关隘又失败了,关墙下新添了几十具尸体;一个负重伤的赵军兵士在死人堆里无声地辗转哀号,绝望的眸子里只剩下痛苦的折磨与寻死的挣扎。
该我们了。他转头对姬正和范全说道。说着话伸手卸开褡扣脱了皮甲,左手拽着肩膀上的直缀裳一使劲,嗤啦一声亮出新伤旧创交叠的右肩胛,拔出腰刀在头顶上舞个圈,朝关墙一指;跟我上!当先就冲出去。五百多兵勇们紧跟在他身后,涌潮般扑向关墙……
关墙却霍然成了一脸木讷笑容的柳老柱,正把两块麦饼递到他手里。转眼柳老柱又变幻成山娃子,把女儿抱来骑在脖子上,学着驮夫赶马声满院子来回跑,一头一脸都是汗;再一时又成了自己的妻哥范翔,卷着本线装书立在房檐下,亲切地对着自己笑……面孔幻化得越来越快,他已经无法清晰地辨认出棉一张脸,这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有驮夫也有乡勇,有边军也有卫军,有军官也有庄户,有的人只是和他并肩战斗过,有的人只是在战场上偶然瞥到过,还有人只是在死人堆里看见过那张脸……
莲娘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轻轻说:“……你要不想见他们,那就另找个时间。我都和他们说过了,你现在在为咱们的家操累哩。”她痴迷留恋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他的脸上。“等过了这阵子,你就来看我们,好不好?娃还没见过你哩……”
他长久伫立在院落里,深情地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嘴唇哆嗦得几乎不能自持,泪水滚滚地在脸颊上流淌。
好,我的爱人,我答应你,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就来看你们,看你和我们的娃;我一定会来,一定会来的,等着我……
莲娘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努力让笑容停留在自己脸上,形容和身体却慢慢地熔化进白茫茫一片的虚空里……
他突然现妻子的怀里还抱着个小人儿,那面庞模糊的小人儿爬在妻子的肩膀头盯着自己看。
是儿子!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呵!
莲娘!莲娘!你别走,别走……他想追上去看看娃的模样,可脚下却象缀着万斤巨石般再也挪动不了一分一毫;他想呼喊妻子,让她停下脚步,可任凭他怎样努力,他都出丁点的声音;他急得浑身是汗,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可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握不着。他拼命地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儿子的长相,可是他泪眼朦胧眼前雾蓬蓬一片,直到莲娘母子的身形彻底消逝,他也没能记下儿子的眉眼相貌……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器皿翻倒破碎的声音,然后就有人把着他的胳膊惶急地呼唤他:“和尚大哥,和尚大哥醒醒……醒醒和尚大哥……”
他睁开了婆娑的泪眼,月儿清瘦的小脸正满是焦灼担忧地望着他。
他又闭上眼睛,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安静地养了重新睁开眼,对月儿说:“我没事。做了个梦,看见你嫂子和你小侄了……”
月儿咬着嘴唇低垂下眼帘,半晌才说道:“鸡汤洒了。你先坐着,我去再给你盛一碗。”她蹲下身把几块陶碗碎片拾起来,又细心地把几块沾了土的鸡肉都拈到半截碗里。“这肉能吃。拿回灶房里洗一洗,滚水里过一遍,就能吃了。”
二丫已经端着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过来。她刚刚把碗放在卧榻边的几案上,立刻双手捏着自己的耳朵跳着脚唏溜叫唤,又把手拿到嘴边使劲地吹凉气,蹦达半天才甩着手对月儿说:“你别去了,我都端来了。一一还有这个。”她从背后掏出个葫芦,放在商成耳边摇晃一下,很得意地说,“猜,这里面是啥东西!”
这还用猜?肯定是二丫瞒着她爹娘又去街上偷偷打了一葫芦酒。唉,自打商成能下地走路不再忌油荤之后,二丫几乎间天就要在商成面前把这个千篇一律的小把戏耍上一回,而且几乎次次都会被她爹娘抓个正着,然后她就把一切混赖到商成身上一一是校尉大人让她去沽酒的,不听校尉大人的话,还想不想要命了?她每回说出这借口时都是理直气壮:校尉大人打突竭茨狗负了伤,难道想喝口酒都不行?再说百酿酒能治百样病,连校尉大人的救命恩人祝代春祝神医,都说酒是好东西……
她的话没人能反驳,因为这话确实是祝大夫亲口说的;可是所有人都对他的这句话不以为然,因为祝大夫是在酒桌上说出这番话的一一那一晚祝大夫喝得脸红脖子粗,说话时舌头都打结,因此上这“百酿酒能医百样病”多半不是他从前代医书里看见的医术箴言。
二丫把几案上茶杯里的冷茶水泼掉,倒了大半盅酒递到商成面前,说:“哥,你喝。”
商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渴。他这样做倒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而在饮食上犯忌讳,而是他真的不渴。在他看来,这浑浊的家酿酒其实就是饮料。
“你渴的话就喝点解暑气。”
二丫就等他说这句话了。他刚刚说完,小姑娘便端起茶杯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咂着舌头呵着酒气,眉花眼笑地又倒了大半杯,再递给商成:“哥,你也喝。”她瞧瞧左右没人,月儿又去了灶房里,趴在商成耳边小声说,“这是我去前头‘刘伶醉’沽的‘四季香’,一百四十文才一提哩……”
商成眯着眼睛假寐,没有搭理她。
月儿拿着个空陶碗和一双筷子一个汤匙转回来,正好听到二丫的话,就问道:“你沽了几提?”
“两提。再多葫芦装不下。”
月儿追问道:“你给人家钱没?”两提酒就是二百八十文,十七叔家管教严,一年下来都不可能给二丫这样多的零花钱,而且如今十七叔家被烧掉大半的宅院正在整饬修葺,正是用钱的当口,更不可能让二丫去胡花钱。
二丫朝月儿翻个白眼,说:“……我带的钱不够。说好了先赊着的,回头给他们。”
“差多少?等下我给你拿。”
二丫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就差二百七十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