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西斜的落日把余辉撒在公廨的小院落里,小门楼上的灰瓦也被披上一层金红色。绮丽的晚霞中,一声悠扬的号角在军营里缭绕回荡,惊得临暮觅食的燕雀成群结队地卷起,在幢幢仓房粮囤之间翩起跹落。
亲兵把夜饭送来的时候,商成还在和文沐说话。
眼下,话题已经不再是文沐在这半年多时间里的种种遭遇,而是他在听商成说燕山卫的一些事情。
正象吴侉子之前传言的那样,商成这此离开州城的原因,就是因为北边一座军营里的中原兵和燕山兵生了激烈冲突。但是吴侉子的消息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其实并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那场斗殴参与的人不少,可并没有死人,真正伤得厉害的只有两三个,还都是燕山兵。那座军营和这粮库一样,是专门腾出来安置中原兵的,两三千人的大军寨,燕山兵只有一个哨,百十个人被中原兵撵得鸡飞狗跳,不少人竟然是在商成赶到之后才战战兢兢地从军寨外面摸回来……更让人啼笑不得的是,等商成接到卫府的紧急通报赶去处理的时候,竟然再都查不出这场斗殴的起因,很多参与打架的家伙都说,他们是看见自己人在挨揍才上去帮忙的。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商成才总算闹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神威军的伍长觉得一个燕山新兵顺眼,就说要教训那小子,结果反而被新兵的几个老乡教训了一回,那伍长觉得丢了脸面,就跑去喊了人,就这样一来二去地,事情最后就闹大了……
文沐问:“那你最后怎么处置的?”
商成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还能怎么处置?总不能为这就把那个神威军的伍长砍了吧?只好吊起来抽了二十鞭,让那家伙给几个伤了的燕山兵赔礼道歉再罚俸半年然后了事。
文沐咂下了嘴,没有说什么。商成毕竟从军的时日太短,升迁又太快,对军旅中的很多律条都不清楚。
商成看他默不作声,就一边给他布菜,一边继续问道:“你觉得我这样做,是不是处分得太轻了?”
文沐很直率地说:“是。你这样做,不合典范。军中生这样的事情,照禁令,带头闹事的还有打伤人的都该砍头,其余视情节轻重分别穿耳游营或者枷三日至旬月不等。”
商成没有即刻反驳朋友的意见。文沐说的和卫府两个司官当时所提的建议几乎是如出一辙。但是他们都是单纯地从军中禁令来看待这事。事情远没有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他掰了块饼慢慢地咀嚼着,过了很久才说道:“你说的并没有错。可同样的事情生过不止一桩,要都照你说的办法来处置,要杀多少人?咱们应该想想,为什么会生这种事情?从去年草原大败大军撤回燕山以来,除了参与燕东大捷的几个旅,其余的队伍一一不管是燕山兵还是中原兵一一都变得毛毛躁躁的,偷鸡摸狗的事情就没断过。还有说怪话的,讲酸话的,不出勤务消极懈怠的,到处宣扬突竭茨人不可战胜的……说什么话的人都有,闹得去冬今春才补进卫军的乡勇壮丁都不能安心训练了。”他凝视着文沐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你觉得砍了那个伍长的头,就能让那些人闭上嘴,就能扭转这一切?”
文沐根本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也知道,草原大败的影响是深远而沉重的。就目前来看,燕山各军,包括澧源大营过来的队伍,情绪都很低落;尤其是朝廷迟迟不肯宣布对萧坚李悭这些导致兵败的直接责任者的处分,更是让活着的官兵们心冷。眼下军营里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厌战的情绪。
他有些理解商成的做法了。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刚才思考问题中的失误和偏颇。不过他同时也指出,制定军法就是为了让兵士们遵守,假如大家都象商成这样有法不依的话,那还要军法律条来做什么?而且,商成这样做了,也无助于建立他在军旅中的个人威信,说不定还会起反作用,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商成哈哈地笑起来。他问文沐:“你觉得我这样做了,就是个软柿子吗?”
文沐认真地想了想,也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现在更加敬重自己的朋友了。抛开他们的友谊不说,单单是商成的想法和做法,就令他感到钦佩,也让他感到有许多地方值得自己去思考和学习……
“不过,你说的对,”笑过之后,商成严肃地说道,“我没有依照军法处分那些闹事的家伙,是我的失误。”他招手叫过来门口的苏扎,对他说,“你记下来,回去告诉卫府的张将军,凌泉军寨的事情我处置不当,罚俸三个月。”
“是!回去告诉卫府的张将军,凌泉军寨的事情督帅处置不当,罚俸三个月。”
在一旁边看着的文沐已经惊讶地连话都说不出了。他和商成认识也有一两年了,见面不多却引为知交,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商成处置军务。商成的做法桩桩件件都出乎他的意料,明明事事都不合规范,可又全然挑不出错误纰漏,仔细思量还觉得似乎合情合理……
他正低头胡思乱想,商成接下来的话就没仔细听进去,等收束了心神时,就听商成说:
“……出来走了两天,我觉得水利还是不能只在北边几个县里搞。除了最南边的几个县,其他地方开春以后都没下过几场雨,别说平城这些历来就旱的地方,就算这燕州周边,也有点闹水荒的迹象。你看见粮库旁边这条小西河,水量连平常年份的一半都没有。这还是春天,沿河两岸的草都枯干黄了,要是到了伏天里,还不知道会旱成什么样……”
文沐定了定神,说:“这条河眼下的水量不能作准。庄户人怕春旱耽搁庄稼长势,在上游修坝拦河蓄水的事情是肯定有的。我在家里务过农,明了庄户人的心思一一谁都怕旱,所以要早作打算。”
“你说的是事实,小西沟上游确实筑了坝。其实不单是小西沟,小南河、大西河还有白河和凉水,到处的情况都差不多。”商成点点头。他随即蹙起眉头,担忧地说道,“也就因为这事,情况才更让人担忧。上游都把河水拦住了,那下游该怎么办?”
文沐一楞。他确实没有想过会生这种事情,因此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踌躇了一下,才说道:“现在就断言今年一定是个年馑,怕是早了一点吧?”
商成把一大块酱牛肉夹到文沐的碗里,把筷子放下,说:“谁都知道老天爷的事情说不清楚,可谷雨那天没下雨也是实情。如今到处都在传今年要逢大旱,到处的人都慌着在河上筑坝蓄水,结果本来不该缺水的地方也闹起了水荒。你想,要是下游的庄户没有水,还不把气全都洒在中上游的人们身上?”他不知道想到到了什么事,拿着筷子怔怔地出神,筷子一头杵到酱碗里也不自知,良久才叹气说,“不瞒你说,凉水那边的几个村子已经为争河水起了械斗,还死了人。要是天再旱下去……”
文沐说:“这事官府应该出面协调。”
商成苦笑着说:“提督府的文告月初就下去了……”可光布一道文告能起什么作用?远处州县的情形他不清楚,可燕州临近几个县的光景他能不知道?各县衙门把文告贴得满街都是,连大点的集镇上张着告示,可庄户人不识字,谁来和他们说?衙役书吏都窝在衙门里,谁来保证告示上的内容就一定能得到执行?退一步说,就算有人和庄户们譬说道理,衙门也处置得当,可缺水的事情毕竟没有得到解决,旱灾的阴影也依然在威胁着这块刚刚过了刀兵的土地……
还有很多事情他都没法和文沐说。比如修路的事情,卫府和边军府难得地意见一致了,6寄和狄栩两个鸡狗不到头的家伙却又站在一起反对他,关键时刻,老知府陶启又借着整治燕州事务繁杂的理由坚决不表态,事情就只能先搁置起来。再比如兴修水利。明明旱情都影响到燕州城了,6寄依然咬死只能拨出钱粮人手先在燕北几个县搞。还有剿匪。兵部正月里就同意燕山卫在即将遣返的中原兵里挑一批中下级军官补进各军,增强三军战斗力,可卫府就是拖着不办,等中原兵走了一半多、兵部又批准剿匪的方案之后,马上就风风火火地制定计划,让滞留在燕山的中原兵立刻滚蛋……
唉!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毛病的根源在哪里。事情坏就坏在他提督身份的“假职”二字上。在他没有真正领受这个职务之前,不管是燕山的文官还是武官,都不会真正地和他一条心一一在他们弄清楚朝廷的真实想法之前,他们是不会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的。事实上,从他当上假职提督的那一天起,有关他解职和调职的谣言就没有停过;最近更是条说他会被调去澧源大营做个军司马的传言,因为其中还牵扯到一位刚刚离开燕山不久的柱国将军,据说那个人在朝中很为他说了一些好话,因此上这条消息就显得更为口信,也就更加地坚定了官员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多做事就意味着多犯错,在局势没有明朗化之前,大家还是明哲保身地好,反正商瞎子也不可能离开燕州,山高提督远,他管不到咱们!
还有远在端州的李慎。他有燕东大捷的功劳,又没如愿当上提督,本来就是心高气傲的人,眼下更是……
他焦心愁肠的模样都落在文沐的眼睛里。
文沐惊愕地现,半年多不见,几条细细的鱼尾纹竟然悄悄爬上了商成的眼角。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令自己的朋友如此愁眉不展焦虑不安,但是他马上就做出一个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留下来帮商成一把!
文沐的决定让商成喜出望外。张绍和他说几次了,卫府里缺个既熟悉军中文牍事务又能踏踏实实办事的人,现在好了,可算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文沐带过兵,打过仗,做过文书,又在行营干过很长一段时间,和卫署各个衙门都打过交道人事熟捻,真正是一个好人选!
不过眼下他没有立即把这个安排告诉文沐。虽然他能肯定张绍一定很乐意,但是在这之前,他还是要先听听张绍的意见。他说:“你先在军营里登记一下,回头我让卫府尽快给你安排个实际差事。更详细的情况等你一切安顿下来之后咱们再谈。”
吃完这顿饭,商成就和文沐告辞了。
他还有事,要去雁凫镇上的勋田关家走一趟,看望两个故人。这个关家和西马直的勋田关家是联宗的族亲,他一直惦记着的关宪和蒋书办都住在那里。他们俩都是来参加马上就要举行的乙亥恩科乡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