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长时间商成才总算把散乱的思绪重新聚集到一起。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看公文,就依靠在椅子里,细细地审视着对面墙上张挂的大幅燕山地理图。
手工绘制的舆图非常简陋,只是用不同的符号和文字大致标示出境内的河流、关隘、大军寨以及州府县城的分布,根本无法让人对燕山的地理环境有什么直观的印象。铺了半堵墙的图上,由下朝上看,一直到地图的中上部分,很多地方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代表着河流的虚实线和代表着城市的圆圈就象冬月里被饥鸟在积雪田地上留下的爪印一样稀稀拉拉。
假如仅仅是看地图而不是真正了解这些地方的实际情况的话,那地图所展现出来的燕山卫无疑是诱人的一一看着那么多的平原,完全可以想象到那是一片多么广袤富饶的土地,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应该是多么地富足美满啊……
可实际情况是怎么样呢?除了燕端枋三座州城和东南边一只手就能数出来的三四个县以外,燕山其他的县城大多建在一块块被河流冲刷出来的山间谷地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块谷地的长短宽窄而已。而在这些地方生活的庄户人的生活,也不会比霍家堡周围村庄里的庄户们好多少,一年四季都要为温饱而操劳。更糟糕的是,落后的生产技术让还让庄户们停留在靠天吃饭的阶段,这就意味着在他们付出了心血和劳动之后,却常常得不到应有的收获和回报……
他摘下了眼罩,神色无比凝重地继续注视着地图,目光慢慢地移到地图的上部。在这里,文字和圆圈骤然密集起来,东中西三个方向都各有一块显著而扎眼的地方。从下往上,图标一个紧挨着一个,旁边的文字标注也几乎重叠在一起。紧随在这些文字旁边的是简单的“山”字形图案,表示这里是山区。那是燕山通向北方草原的三条道路,也是突竭茨南下的三条“通道”。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黑糊糊的圆圈,代表着大赵为防范突竭茨人而设立了几十座军营堡寨。
那里的情况更加烂糟。那一片几乎都是山区,要不是大赵自立国之初就一直执行强制半强制的移民垦荒政策,也许燕北靠近草原一线都不会有多少人烟。哪怕朝廷对移民有减免税赋的优惠政策,还每年都投进去大量的钱粮补贴,可连绵二三十年的持续性干旱让这些地方的农业展陷入了停顿状态,连年的兵祸和战争更是使糟糕的情况雪上加霜。他从一份老卷宗上看见的一个数据最能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一一抛开战争带来的伤害,在过去十多年里,北部几个县的人口一直处于负增长状态,即便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刑徒配军和判罪边户补充,人口依旧是在缓慢地递减。而在刚刚过去的战事善后中,很多庄户宁可放弃官府制订的各种优厚待遇而在当地做佃农或者没籍卖身,也不愿意返回家乡;不少边户宁愿进苦役营,也不想回去脱籍做个平常百姓。
这就是他接手的燕山卫。燕州的浮华遮掩不住的燕山卫。酒肆歌楼中的歌伎们吟唱不出的燕山卫。靠着从中原源源不断输送来的钱粮支撑起局面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燕山卫。大半人口在温饱线之下挣扎的燕山卫……
他心情沉重,长久地凝视着舆图。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
战事善后已经基本结束了,如今燕山各方面的形势都在日趋好转和稳定。一方面,大多数难民已经返乡,并且得到了相对妥善的安置和安抚,正在抓紧时间进行春耕;另一方面,在他和燕山脑官员的坚持下,朝廷和卫署正在千方百计地从南燕山和更南边的中原地区筹措钱粮物资,加紧向北部州县调集和运输,争取能够给予重建家园的难民们以最大程度的帮助。但是他觉得这样做还远远不够!假如不能妥善地解决好大多数人的吃饭问题,不能彻底地解决掉草原上的军事威胁问题,燕山就绝不可能有真正的稳定和展!
对于第一个问题,经过一个月的思考,他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设想和计划。虽然方案还是雏形,细节也很粗糙,但是他并不是个理论家,所以他不需要有缜密的论点和论据,他完全可以在执行过程中通过实践和摸索,不断地调整和完善计划。
他马上就要做三件事。一是大兴水利;二是整修道路;三是剿匪。
兴修水利的理由和好处都是明摆着的,不用他去劝说,只要他解决好兴修水利的钱粮问题,其他人自然就会支持他。对于这个份钱粮,他也有打算。他预备照搬他当初在西马直搞水利时的那份经验。钱粮分成三部分,卫署出政策,也出一部分的钱启动项目;地方上负责规划和施工管理,也出一部分钱;剩下的钱粮就由受益的庄户们出。假如庄户们凑不出自己的那份,那他们可以用未来几年土地上的收益作为抵押来找官府借贷,官府再根据还贷的年限加收一点利息,这样官库充盈了,庄户也能落到实惠,大家各有所得皆大欢喜。至于这个过程会不会有官吏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的事情生,他倒是不太担心一一巡察司就是吃这个饭的,狄栩对自己都是一张冷脸,想来不可能对那些犯事的家伙客客气气吧?再说,就算狄栩客气,不是还有他这个“人头堆出来的粗莽提督”么?
整修道路也是个和民生息息相关的事情。就他所知,燕山卫的官道大多年久失修,尤其是横贯燕北的前唐驿道网和连接中原的几条官道,都破败得不成模样。这不仅影响到燕山和中原的物资交流,也影响到燕山境内的物资调配,更影响到卫军的军事调动。去年年底钱老三部两个营从北郑经前唐故道增援留镇,三百里地竟然走了二十天,燕中战事都结束了,队伍才赶到广良寨……
修整官道的钱粮他有办法解决一一可以直接伸手朝几个大军库里要!他不怕他们不给一一这是军事上的正项支出,无论是卫府和卫牧府都挑不出纰漏,就算是兵部也没理由反对。至于工程所需的人手,他也有考虑,可以招募不愿意返乡的难民,也可以招募失地的农民,而且他还有个很大的人力来源一一让土匪将功赎罪!
是的,他已经决心彻底清剿燕山匪患了,而且他花费在这件事上面的心思远远比前两桩事要多得多。
燕山匪患由来已久,久到谁都说不清楚具体的端,为此他还请教过不少人,可无论是卫署的胥吏还是世代相传的当地人,都无法明确地指出最早的一场匪事起于何时。有人说,《史记始皇本纪》就提到,秦扫**时,燕国遗民便不断地揭杆反抗,“炽乱一方”;那大概是史书对燕山匪患的最早记载。再以后的汉魏晋北朝隋唐,历朝历代这一片土地都不安宁。尤其是中唐以后纲常崩裂藩镇割据,匪祸更是愈演愈烈。太祖开国,对土匪是又抚又剿,可至多也就平静个三五年,一遇天灾**或者和突竭茨起战事,走投无路的灾民和溃兵沆瀣一气铤而走险,马上就又滋生出新的匪患。当下在燕山各地频起的匪祸也正是这个原因。除此之外,燕山的地理位置也给土匪提供了便利。一是横亘的燕山。官军进剿,土匪朝山里一钻就没了踪影;官军一走,土匪就又出来为祸。二是离草原近。官军剿得急狠了,土匪就朝草原上跑,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有了这两条,匪患就象过了火的山坡一样,看着光秃秃的似乎草尽木枯,可春风一起,立刻又是草长林茂。而且还有一些“刁民”,平常年份就是良善庄户,一遇旱情灾年就是恶徒悍匪,两个身份来回变幻,连地方上的里正户长都对他们“礼敬三分”。象燕东燕北的一些贫瘠山区,有的一村一寨家家户户都是土匪。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不少吃过苦头的官员在私底下灰心丧气地说,除非太阳有打西边出来的那一天,否则燕山匪患绝不可能被真正消除。
在找不少人了解过情况,又和周围的人交换过意见和看法之后,商成很快就意识到问题的艰巨性。同时他也意识到,土匪之祸已经严重阻碍到燕山的展;燕山人对匪患的痛恨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他决心就是再困难也必须先解决掉这个长在燕山身上的毒瘤!
他知道,真正解决这个事情肯定很难。但是困难并不可怕,干什么事没有困难呢?只要全燕山上下军民同仇敌忾,又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他已经拟订了一个草案交给卫府去做计划,同时也把这个草案及他对后续的一系列行动的设想写了详文,六百里加急呈递兵部,现在只要等朝廷的批文下来,他就要开始布置。他估计,上京来的批复就在这两三天之内就会送到他手上。
他相信,这个计划一旦顺利执行,即便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燕山匪患,也能争取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这样他就可以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
前任给他留下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敲门。他问:“什么事?”
“禀督帅,”一个亲兵在门外请示,“二小姐来了,说要找您。”
二小姐就是二丫。商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晚了还来找自己。不过石头说她已经找了自己一下午,说不定这女娃是遇到了什么事,又不好和她爹说,就跑来寻自己出主意了。他把桌上的几份公文收拾起来,说:“你让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