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仲山从败兵的刀下救出霍士其,还没来得及和大家叙谈,只叮嘱两句“赶紧进院子紧闭门户”,就和包坎匆匆赶去收拾混乱的局面了。
霍士其让女人们都进屋,自己领着几个商府的下人把院门落锁上闩顶门杠抵死,却还是不放心,又命令阖府的男人都提着棍棒把堂屋团团围住,自己提着把腰刀,神色严峻地立在台阶上静静地观察四周围的动静。他在衙门兵科做了十几年的书办,深知“匪过如篱兵过似篦”的道理,再加十多年前亲眼见过败兵过境后留下来的惨景,知道这些吃了败仗逃回来的溃兵其实比土匪还不如,指善为盗杀良冒功,侵扰地方勾索钱粮,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桀骜顽劣者甚至敢聚众杀官为寇,所以半点都不敢松懈。
“……自军令下达之日起,各地散乱军官士卒,立刻就近向军营报到!……”
传令兵还在沿着大街纵马来回驰骋,一遍遍地宣告军令。渐渐地,四面八方的狗叫声就没有那么急促密集了,远近几处地方的火势也得到了控制,似乎惊扰纷乱的镇子已经恢复了一些秩序。看来孙仲山包坎他们的弹压起了作用。然而就在人们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大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人声鼓噪,似乎是许多人在喊叫喧哗。隔得远,喊闹的人又多,急忙间什么都听不清楚。霍士其攥着刀柄的手指骤然一紧,侧耳想仔细聆听分辨,就听两三声濒死惨嚎撕破夜空陡然蹿起又戛然而止,登时觉得心头一凛,咬紧的腮帮子上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旋即又是一声拖长声气的嚎叫,刹那间整个集镇就是一片死寂……
直到官军整顿队伍的短促号令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他那颗揪紧了的心才慢慢地放下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这才觉内裳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秋夜凉风一吹,手脚都寒得僵硬,在泥水里滚过的夹袍夹裤更是脏得不成模样,想了想,吩咐下人们小心戒备不许懈怠,自己拖着两条腿推开了堂屋的门。
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灯芯挑得极小,豆粒大的火头支撑着一小团昏黄的光,把屋子里的一切物事摆设都映得既幽暗又朦胧。十七婶半俯着身,老母鸡护仔样一个一个搂着招弟四丫。几个年轻女娃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她身后。
听到门响,又看见他进来,十七婶昂着脸问:“没事了?”
士其应到。他扶着椅背坐下来,咣啷一声把刀放到大方桌上,长长吁了口气,说,“应该是没事了。”
十七婶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总算没事了!刚才那伙溃兵作祟的事情,可真是把她吓得够戗,到现在还是一阵阵地心惊肉跳。天爷!要不是孙仲山来得及时,男人怕是要……
霍士其坐在椅子上冥思了一会,似乎也是在回想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场面,半晌说道:“褡裢在你那里吧?”她赶紧叫二丫去灶房里烧姜汤水,又让月儿去给霍士其找身干净衣服,
“在的。怎啦?”十七婶把脚边装铜钱的褡裢提起来放到桌上。
“满府的下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一人五百文。”
十七婶惊异地望了丈夫一眼。和尚家的赏,怎么能让自己家出钱?何况就算是赏钱也要等到天亮吧一一这黑灯瞎火地,怎么点算人头,谁知道错没错?但是她不敢反驳丈夫,把褡裢递给月儿,说:“赶紧照你叔说的办。”又吩咐杨盼儿道,“你点盏灯,和你妹子一块去。她赏,你替她照个亮。”又让二丫带人去灶房里熬一大锅姜汤分给大家解寒,然后对孙仲山媳妇杨豆儿说,“你去房里寻件干净衣服,让你叔换上。”出门的时候匆忙,他们没带多余的衣服,好在孙仲山的身材和丈夫差不多,而且去年差不多一冬都在这里住,她觉得豆儿房里应该有几件冬天里的厚衣服留下来,
几个女娃按她的分派各自去了,招弟和四丫也和她们的二姐去灶房里帮忙了,屋子里就剩下霍士其两口子。
十七婶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根锡簪子,把油灯芯拨挑高,屋子里登时显得亮堂起来,若有所思地问道:“……刚才,豆儿男人来的时候,包坎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有些走神的霍士其茫然地说:“什么?”
“刚才包坎说,燕山什么什么司马的,是啥意思?”
霍士其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是燕山卫中军司马。”
十七婶疑惑地望着丈夫。
霍士其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结起壳的嘴唇,低垂下目光瞄着眼前被灯光照亮的一块脚地,说道:“和尚现在是将军了。”
“啥?啥将军?”十七婶再问道。她临时还反应不过来“将军”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立刻就明白了。她惊讶得张大了嘴,鼓起眼睛瞪着丈夫一一和尚已经是将军了?她的嘴可笑地张开了又合上,偏偏又什么声音都不出来……
夜深了。半弯盈月挂在青黑色的天穹上,冷淡地微笑着俯视大地。在暗淡的月光中,刚刚被败兵侵扰过的霍家堡显得格外的宁静。
忙了半宿的孙仲山才刚刚回来。没办法,流窜到霍家堡的是一大股溃兵,差不多四百人,几乎人人都带着家伙,他和包坎带来的二十多骑差点没能镇压住。好在他应对快,一连砍了五个挑头闹事的家伙,这才稳定住局面。而且这股溃兵的成分也很复杂,不仅有从草原上逃出命来的,也有如其寨和北郑的兵;不仅有卫军,也有边军,还有一些是被乱军裹挟的乡勇民伕;打着溃兵旗号浑水摸鱼的地痞诬赖也有好几伙。他们耗了老大的力气,才总算把这些人甄别清楚。因为怕这些人再闹事不好收拾,他还得为他们张罗食宿。他把临街的十几家小酒楼小饭馆的门都敲开了,才总算把这些家伙安置妥当。如今包坎还带着兵在那边守着,一边警戒,一边督促店铺的老板伙计赶紧生火作饭。唉,几百张嘴等着吃哩……
现在,换过干净衣裳的孙仲山正捧着一大海碗羊肉面片汤吃得唏哩哗啦,几乎顾不上和人说话。
除了躺在她二姐怀里的四丫,别的人都还没有睡,满屋子人都在看着他。
直到把第五碗面片装进肚子里,孙仲山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夜饭了……”
所有人都笑了。他们能理解他的感受,外面的饭菜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香呢?看着孙仲山脸颊都塌陷下去的面庞,他们也能猜到他这半年里吃的苦一一他这是去草原上打仗,凶险不说,光是起五更歇半夜风餐露宿地,怕是平常连顿热乎的饱饭都不容易吃上吧。
孙仲山把碗和筷子交给一直在旁边侍侯自己吃喝的媳妇。豆儿接过碗,心疼地问:“够么?不够我再去给你下一锅。”孙仲山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乜乜只剩点油花汤末的面桶,还是觉得欠欠地没足饱,想再要两个饼来填缝,又不想冷落了一屋子的人,就摇了摇头。
豆儿收拾起碗筷面桶,悄没声息地出了堂屋。孙仲山侧了身望着霍士其,等着他问话。
霍士其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刚才他和孙仲山简单地叙谈了几句,已经大概知道了大军溃败和商成负伤的情况,也知道孙仲山和包坎这趟回来,其实并不是专为给家里报个平安。商成面部又负了伤,虽然没伤到眼睛,但是迎风流泪的毛病更厉害了,眼球后面也经常感到刺疼,每回犯病时整个人都疼得浑身颤抖,一身接一身地冒冷汗,军医和燕州的名医都拿他的毛病束手无策,最后商成想到了曾经为他治伤的祝代春。他们俩回来就是为了找到祝神医。下午他们已经到祝神医家里去拜望过了;祝家人说,神医在县城亲家那里闲住,等他们赶到屹县城时,城门已经关了,没办法只好先回霍家堡,等明天一早再进城,谁知道恰好碰上乱兵……
霍士其想了想,便把和尚的事情先放到一边,问道:“石头的伤势怎么样?”他刚才听说石头也负伤了,本来想详细问个清楚,只是豆儿把面片汤端上来,只好停了话头让孙仲山先吃饭。
“还好,扎在胸腹间的那一矛没伤着五脏,救治得及时,将养好了不会有什么大碍。”孙仲山双手按膝略略倾着身坐在椅子上,目视着霍士其恭谨回答道,“临来之前他还托我给叔和婶子问好,说等过段时候他大好了,还要回来给您和婶子拜年。”
霍士其微笑摇头。看来赵石头的伤并不严重,他也就宽心了。正想问当时和商成孙仲山他们一路进草原的那个姓钱的校尉的近况时,和霍士其并坐的十七婶问道:“仲山,和尚是不是又升官了?”她一直关心着这事,偏偏丈夫问东问西就是不问这个,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干脆插了一句嘴。霍士其“不满”地瞄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茶盏低下头喝水。
仲山垂下视线恭敬地说道,“大人如今是正五品上定远将军,任燕山卫中军司马。”停了停,又说道,“他在突围时作为前锋为全军开路,大军被袭又身先士卒杀回去,从突竭茨人的包围圈里救出几千将士,行营已经拟文呈报了兵部,要专一为他请功。”
一屋子人都有些咋舌不敢相信的样子。
二丫嘴快,抢在她爹说话前问道:“能请下功劳不?和尚大哥的官还能升不?”
这个问题孙仲山也说不好。他想了想,说:“为大人请功的事情,是行营假职总管陈柱国的决定。她说,打仗的事情,输赢都很正常,不能因为打了胜仗就不去处分处罚那些罔顾军令纪律的人,也不能因为打了败仗就忘记奖赏鼓励那些勇敢的将士。”
霍士其还在琢磨这话里的道理,月儿就已经小声对身边的杨盼儿和二丫说:“这话听起来倒象是和尚大哥说的……”
孙仲山听了就笑起来:“月儿小姐聪慧,一言中的一一这话确实是大人说的。”
受到鼓励和夸奖的月儿立刻高兴地说:“看,我就知道这些话是他说的。”
大家都被她的话逗得笑起来……
临睡前,豆儿偎依在孙仲山身边,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天一亮就要走。”孙仲山说道。虽然屋子里一片漆黑,但是他还是立刻察觉到妻子的情绪有些低沉,就搂着她的肩膀轻言细语地给她解释,“我这趟本来是没机会回来的,是大人特意替我找的理由,才让我有机会回来。现在你也看见我了,心里也就能踏实了。过段时间,等我的职务有了具体安排,安顿好之后,我马上就派人来接你,那时候咱们就能在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
豆儿抚摩着丈夫粗糙结实的手臂,过了半天才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回答她的,只有丈夫细微而均匀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