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撕不开防线,我就撕了你!”萧坚冷冷地说道。
商成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激动,挺身站得笔直。他刚才突然听说自己跃过旅一级的指挥官而升任一军的司马,心头激荡之下,竟然忘记了这个职务意味着更大的责任。现在,他才刚刚明白过来,他要指挥的将不再是一旅的两三千人,而是一军的一万多兵。他要为这些人负责!要为整个中路军负责!可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为这么多人负责的能力……肩膀上骤然增添的重担,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助和慌乱,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萧坚阴森森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商成。他在观察这个年青人的反应。说实话,他很激赏商成提出的有关大军突围的建议,虽然这个年青军官在突围方向上的判断有些不切实际,但是仅仅凭着这份独到的眼光和过人的机敏,就让他起了爱才之心一一要是有机会,他一定会把这年青人带在身边,好好地指导一番,找机会再把他放出去在地方上做几任实职,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一员独当一面的好将领!
可商成直到现在也没说一声“遵令”,又让他心头难免涌起一阵不快,口气平淡地问道:“怎么,你不敢和老夫立这军令状?”
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商成忍不住迟疑了一下,旋即又象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倔强地昂起头说道:“职下不是不敢,只是还有几个问题!”
“你说。”
“职下只是个正七品上的归德校尉,号令不了一军的将士。”
萧坚一哂,说道:“让你去统率一军,当然不可能不进你的勋,”他从桌案上拿过一份文书朝商成一晃。“这是行营签的进勋文书,早就预备好了,只差我和陈柱国用印一一等你再出了这个营帐,就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当个军司马,绰绰有余。”
商成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说道:“职下还有问题!一一燕山中军人员、装备、训练状况、战斗意志和后勤补给等等事宜,还有突竭茨在南面的防守布置,兵力部署,纵深据点……职下都是一无所知。大军向南突围的路线,目标,道路状况,沿途地形……”
萧坚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该你知道的,总会告诉你的!”
“那职下就没有问题了。”商成说着握拳抵胸再行个军礼,“职下遵令!”
萧坚点下头,取了自己的将军印信,在两份公文上鉴过印,递了纸给陈璞,自对那圆脸的将军说道:“奉仪,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也不解释多话,起身就朝后帐后,将出营帐,又吩咐道,“来人,去给几位将军预备饭食。”
三个将军连同陈璞一同起身恭立,目送萧坚离开,这才各自重新坐下。被称为“奉仪”的圆脸将军对商成一笑说道:“商将军也坐吧。”
商成已经从这个人的表字里知道,这个人就是燕山行营的军务参知疏密主事兼中路军副帅郭表郭奉仪,正是自己如今的顶头上司,说一声“谢副帅赐座”,就依令坐下。
郭表指了另外三个人为他一一绍介:“柱国将军你是认识的。这位是中路军副帅廖重将军,这位是莫干老营的指挥何远何将军。本来行营知兵司主事方导将军也在的,该由他来给你分说情况,不过他临时有点事,在你来之前刚走,只好由我来说了。”
老将军萧坚一走,廖重何远两个将军的神色也活泛了一些。何远细眉毛长脸膛,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骨溜溜地东瞅西看十分灵活,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个安稳人。他在椅子上拧胳膊踢腿坐不安生,一会要水喝,一会又喊人催着要夜饭,站舆图前扫几眼,咕哝两句又扒肩拢臂地和萧坚的中军官窃窃私语几声,两个人都是咕咕嘎嘎地吞声怪笑。一转头瞧见陈璞在桌案边似听非听,他又赶紧回来端正坐好。廖重的年纪显然比两位同僚大得多,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低垂着眼皮听郭表说话,时不时还插上两句嘴,把需要注意的关键地方一一指点给商成。
郭表面相虽然和气,说话却是简明扼要,燕山中路军三个旅如何,各旅的旅帅都帅又是如何,兵士的训练装备再是如何如何,丁是丁卯是卯譬说得一清二楚。至于突竭茨在南边的防御情况,已经查清的兵力部署,附近的呼应增援,包括大军为突围所作的各项准备,突围的时间,选择的道路、沿途地形、后勤补给……等等情况,都条理分明地细说了一回。
商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记,循了印在脑海里的舆图相互对照,已经对整个莫干寨的局势有了通盘了解,对中路大军如今面临的困境更是心中了然。
末了郭表说道:“……行营反复商谈,最后的决议就是这样,大军以燕山中军为先导,骠骑军七个营加渤海卫左军一部为后卫,向南突围,争取在五日内赶到鹿河,在黑水河和鹿河一线形成第一道巩固防线,在白鹅湖建立第二道防线,以保证大军顺利撤回燕山!”他看商成眯缝着眼睛似乎是若有所思,便问道,“商将军是不是觉得哪里有不妥当?”
商成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询问,蹙着眉头只是凝思。这帐篷里点着几十根蜡烛,缕缕黑烟随着熊熊烛火袅袅升腾,前后帐门又都用皮幕掩住,一点风也不透,所以满屋子都是羊油燃烧之后留下来的膻臊气味。他有眼疾,最耐不住的就是闷热干燥,前头萧坚在的时侯,他要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能不打叠精神小心答话,现在心病一去心头一松,再加满脑子的计算方案企图纷沓来去,头绪纷繁一时也理不清思路,不由自主就揭了眼罩拿在手里,顺手撩起短褂的衣角,轻轻地擦拭着眼眶里溢出的泪水。二十多天的决死搏杀亡命逃窜,他脸上早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此刻取了眼罩,只见向下翻扯的眼睑上红肉沥滟血丝密布,白生生的大眼球夹在遮压的眉骨和凸鼓的颧骨之间,似乎每转动一下,就颤颤巍巍地随时有可能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再加上那道横跨半张脸的偌大伤疤,形容陡然间就变得犹如厉鬼般狰狞可怖。
三位将军都是死人堆里滚爬过来的人,早看惯了生死,伤疤缈目在他们眼里更是寻常小事,所以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可他把眼罩一摘,三个人都是神情一滞,目光和他一对,霎时间仿佛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身不由己便急忙掉转避开。
商成自己却不自觉,放下衣角,一手握着眼罩,一手慢慢捋着箍绳,沉吟着说道:“我还是觉得向东比较好。虽然说三次试探,东边的敌人防守层次很分明,抵抗也很顽强,而且根据军报,最近几天敌人在东边有大量增兵的迹象,似乎敌人也在加意地提防我们向东走。这一切都说明,从东边突围的难处不会比南边小。一一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反过来思考这事呢?先,敌人为什么怕咱们向东?按道理说,东边有易守难攻的白狼山口,他们根本不需要再在这个方向上布置重兵。敌人甚至可以只驻扎少量的队伍,防着咱们从东面出去绕道突击南边,就足够了。可他们偏偏要派明显是多余的队伍过来一一为什么?”
几个将军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商成的疑问,在之前的几次军务会议上也被人提出来反复讨论过,也有人判断,这多半是因为杨度的右路军已经威胁到突竭茨的后方,这时候大军应该尽快向东突围,和右路军合兵一处,一面扼守白狼山口,一面迅东近击溃突竭茨山左四部,打通回赵地的通道。但是这样做无疑会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困难一一向东撤退,路程会增加一倍以上,行军的时间也会拖得更久,没有粮草支应的话,大军能不能够顺利回去?假如中途断粮,大军会不会出现崩溃?假如和山左四部的战事不利,又会不会影响到已经浮动的军心?
商成虽然觉得向南走绝对算不上是最佳方案,可他也觉得将军们的考虑并没有错一一他是以一个校尉的眼光来看这次突围的,而不是通盘考虑整个大军的行动,从这一点来说,他认为对的计划,说不定就是错的。不过他也知道,短时间之内,在适应自己的军司马身份之前,自己是不可能站到几位将军们的位置上来考虑这些牵涉到更多人的大范围问题的。
他把自己的思路转到即将到来的突围上。
他问郭表:“在行动之前,我可不可以以旅为单位,再组织两三次向南的进攻?我需要通过实战了解我的兵,也希望通过这些进攻试探出敌人的弱点。”
郭表同意商成的想法。不过他也告诉商成,这种骚扰试探性质的进攻既不能太频繁,也不能太坚决,而且在突围开始前的最后三天里,必须停止一切行动,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引起敌人的警觉。郭表还表示,假如商成在这几天里遇见什么困难,无论是人事指挥队伍调度上的困难,还是后勤补给上的困难,他随时都可以提出来,行营会尽量为他解决。
这样就太好了!他刚刚还在为自己这个光杆司令愁哩!
商成立刻提出,他要那二三十个他从西马直**来的人,包括那十几个诃查根。
郭表立刻就吩咐人去把这桩小事办了,这些人都划到燕山卫中军里。
郭表指着几盆子凉了的肉汤和麦饼,对商成说:“不急,咱们边吃边谈。你有什么要求和想法,都可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