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提出来度家店非打不可,三个军官还没说话,关繇就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支持。这个马直关氏的当家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谒见商成时的惶恐拘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悲伤和和满腔仇恨一一他的表妹夫尤则死了,尸还在寨门边;两个叔伯兄弟一死一重伤;关尤两家人出来的二十七个本家子弟,止剩下八个……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如今他手里倒提一把卷了刃的腰刀,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咬牙切齿说道:“大人说咋样就咋样!哪怕让我带头冲,我关繇要是皱一下眉头,大人只管砍了我的头!一一关家尤家的子弟,任凭大人驱使!”
商成深深地盯视他一眼,把目光转向三个军官。三人中金喜的勋衔职务最高资历也是最老,见商成望过来,挎着受伤的胳膊沉吟说道:“打是肯定要打一一已经折了二十多个弟兄,要是不打,边军司和卫府追查下来,大人……”说着话撩起眼皮悄悄瞄上司一眼,见商成斜着眼睨着他,两颗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眸子闪着幽光,嘴角更是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心头兀地打个突,急忙转口道,“……大家都脱不开干系。”停了停,又觉得这样说还是不对劲,又补了一句,“……更对不起折在这里的弟兄。只是土匪有弓弩,又是临寨顽抗,咱们要好生想个办法对付。”
“有弓弩又能咋样?怕他们个鸟!”钱老三截口打断金喜的话。他刚刚才厮杀过一场,接连砍翻三个土匪之后胆气豪气血性顿生,站这里会议,一只手将刀柄紧了松松了紧不停地捏把,说话也自然也出股狠劲,“我就不信,几个jb样的蟊贼能囤下多少箭枝!”握了刀柄朝商成一拱手,“大人,职下请命一一我再带人过去打!不拿下寨门就不回来见大人!”
他这样一席话说出来,金喜的脸上立时挂不住了,脸皮青了又红紫了又白,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开口叱责反驳,羞愧中挺直身子大声说道:“大人,职下也请命,领了人再去打!”
孙仲山看商成望着两个下寨军官的眼神里衣有了几分激赏鼓励,急忙劝阻道:“大人,金哨钱哨的勇气可嘉,但是这样打过去肯定不成事!就便是土匪的箭枝告罄,寨门怎么打开?让兵士们轮流用斧头劈?几个人拥在寨门前,不用箭枝抢矛,寨墙上泼一桶滚水就能让兵们生不如死!叠人墙的法子也不成。咱们的人手本来就不及土匪,又是朝上仰攻,三四个人才抵对手一个,这样拼人命咱们更要吃亏!咱们的弓也只剩五张,就不算寨子里那两张黄弩,也顶多和土匪半斤八两,压不住墙头上的弓箭……”
钱老三狠说道:“那就夜战!咱们不点火把,黑灯瞎火地硬打!土匪没了光亮弓弩就派不上用场!”
他话音刚落,孙仲山立刻说道,“不能夜战!夜战咱们更吃亏!咱们根本不知道寨子里的情况,也不清楚地形,冒失夜战的话我在明敌在暗,必然会被土匪所趁!”对着商成微微一躬身,抬起身子目光直视着上司说道,“大人,如今咱们居于劣势,只能暂时和土匪对峙一一土匪要守寨,他们也不敢夜战。请大人连夜传令下寨并临近村寨,先将下寨里的兵还有周边的乡勇都调过来集中使用,对寨子围而不攻;再分派人手堵住寨子周围的道路,免得土匪闻风逃窜。上寨中寨两处也要传令调边军过来。只要再有两哨人,土匪就必然守不住寨子。”
他的资历职衔虽然都比不及金喜钱老三,但是自打充军就一直在如其寨,从一名烽火戍卒累功升到如今的执戟校尉一哨2副,参加过的战斗远比半辈子戍守马直的金钱二人要多,打仗吃亏得来的经验也丰富得多,再兼少年又读过不少杂书,见识更比金钱二人高出一筹,这一番临机筹谋细密周详,一字一句都是落在实处,周围几个人禁不住都对他刮目相看。
商成对孙仲山的建议不置可否,手里抓着块绵手帕,只是压着苍劲的双眉盯着一里之外的度家店默不作声。
这里的地势与度家店几乎平齐,寨子里面的情形完全看不清楚,穿过寨墙上影影绰绰来回走动的人影,只能望见寨子中间挂着一幅青色旗帜。东西不过数十步的寨墙外,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孤零零地立在一块缓坡上。几只黑老鸹呱呱呱啼叫着在半空中打着旋,偶尔俯冲下来旋及又受到惊吓般倏然振起,止留下一条恍如未逝的黑线。光秃秃的田地里还遗留着几具土匪的尸体,有的匍伏有的仰躺,有的血肉模糊身两段,有的攥拳勾指似有不甘……
他的目光平静地由远及近来回扫视,点点幽光在漆黑的瞳仁里闪烁不定一一在他安静的脸庞下却是心潮翻滚,各种念头在脑海里交织来去。
商成知道,孙仲山说的其实不差,如今对度家店围而不打才是上侧。这边示弱拖住土匪,那边调集边军乡勇,四下里围实寨子堵住道路,到时候根本不用费力气打,土匪自己就散了。他望着孙仲山赞赏地点下头。换作他处在孙仲山的位置上,他能向上峰提出的建议至多也就如此。可话有道理并不代表一定能执行,孙仲山再谨慎干练,他毕竟不是自己,不可能设身处地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考虑。调集几百名边军乡勇剿灭土匪当然容易,但这样大的事情,他必然要通报马直大寨和北郑的边军使司衙门,然后卫府和行营也一定会知晓,那时候他该怎么隐瞒匪闯过天未死的消息?揭出来就是一桩能震动全燕山的大案,不知道多少人会被牵连进去,而他也会把燕山各路人马统统得罪个遍;况且他现在还不清楚左军是有心虚功诈赏,还是无意间上了土匪的当。但是不揭出来又对不起浴血的边军将士,毕竟剿灭一股寻常土匪和剿了闯过天这样的惯匪巨寇,叙功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他暂时不考虑闯过天的事情,他也要考虑西马直的事情。西马直统共只有四哨边军,四百人都不到,这里剿个土匪便集中三哨兵,那边上中下三寨的防务登时空虚,要是在这时候突竭茨人有点风吹草动的话,那真就应了金喜的话一一谁来为整件事负责?而且就算调集边军乡勇,谁又能保证闯过天不会收到消息?他要是抢在边军合围之前突围……这里的边军也只有七十人出头,看住寨子就没法顾及土匪流窜的路线,到时候闯过天匪帮扬长而去,流窜燕东祸害地方,谁又来为这事负责?又有谁负得起这个责?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凝深沉,透出一股义无返顾的决绝。
“金喜,孙仲山!”
“职下在!”两个被他点名的军官异口同声挺身肃立。
“整顿队伍!边军在前,乡勇在后,列攻击队型!盾牌手在前,刀枪在后,弓压住两翼!”
“遵令!”金喜毫不犹豫地虎吼一声。孙仲山却有些迟疑,张张嘴却又抿紧了嘴唇,顿了下才大声回答:“职下遵命!”
“能站的人都站起来,不能站的人手里要竖执长抢……”
这个命令显然有些莫名其妙,连金喜都是眨巴着眼睛不解地望着商成,半天才憋出一句“遵令”。
“你们是佯攻,要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住土匪的注意力。我不在,队伍由孙仲山指挥;孙仲山不在,金喜指挥。”说罢商成也不理两个惊诧莫名的军官,“钱老三!”
“职下在!”
“你去挑四个悍勇不畏死的兵,跟我走。去找些棉袄和清水来,多找些,我有用!”
“遵令!”钱老三咧着嘴喜得眉开眼笑,乐滋滋地去挑人找东西。
关繇看别人都有了职司,自己却没有事情,不禁有些急地问道:“大人,我呢?我干什么?”
商成望他一眼,低了声气缓缓说道:“关里正就在后面照顾伤员吧。打仗毕竟是我们这些当兵吃粮汉的事情。你不在军旅,又不是乡勇,就……”
关繇一听就急了,叫嚷起来:“那怎么成?!我们关家怎么说都是勋田之家,守土本来就是我们的职分,清除匪患就是我们的职责!”看商成对他的话无动于衷,默了半天,突然气急败坏地说道,“那好,我加入边军!这总行吧?”
商成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乐,瞬间又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关里正,你敢违背西马直指挥的命令?”
看着关繇躅躅而去的背影,商成又取了块干净的手帕,展开摊在手里,手指头压着绵线慢慢地揩抹痒流泪的右眼。此时孙仲山和金喜已经彻底明白过来,对视一眼,孙仲山开口道:“大人,您在这里指挥佯攻,我去带敢死队。”
商成把手帕攥在手里,使劲眨下眼,把手帕揣好,这才对孙仲山道:“这是八成必死的事情,能去的都是亡命之徒,你带不了。如果我战死,你先结阵,等待天黑之后再缓缓撤退。到下寨启用我的印信,一面向马直大寨和北郑边军使司求援,一面照你的法子调集下寨和中寨的边军乡勇围住这里,死活不论,务必不能让闯过天再逃出去。”转了脸看看脸上也说不出是个什么神情的金喜,嘴角一勾展颜一笑,就象个多年老友一般娓娓说道,“老金你可别怨恨我一一论到军事军务,仲山可比你强。”
金喜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我怎么会怨恨大人。一一大人,我来带敢死队!大人可别小觑我,我金某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这里没有人贪生怕死。”
“大人知道就好!我来带敢死队!”
商成笑着摇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