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问了路,腿着来到城南清平街徐谨府邸,敲门递上白浩的信,顺手又塞了二两银子给门房,道明来意,
门房道了声不敢,坚持退了银子,请方觉在侧门耳洞坐着休息,他自去通报。
过了大约一刻钟,脚步声传来,门房又回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穿着锦袍的山羊胡老者。
“这位便是方公子吧?怠慢了,老朽是府上管家,姓徐,我家老爷请方公子二堂花亭相见。”
山羊胡老者面带笑容,抱拳施礼,颇为恭敬,却不卑微。
“有劳徐管家带路。”
方觉起身抱拳还礼,起身跟着管家入宅,
来之前,方觉也简单打听过,徐谨是江陵的大名士,不仅官大,名声也好,算得上一省的文人领袖,平日家教也是极严的,号称铁门槛,
今日见了门房、管家的做派,一路上,又见几个过路的下人,各个屏声低眉,一丝半点多余的声音和动作都没有,不由暗想,白浩这位老师,和白浩做派倒是十分不同,只怕不太好打交道。
这趟来,主要目的,其实还不是投帖请对方关照自己考试,而是想问一问,有关修道之事,
毕竟徐谨是见过道门的人,其见识和白浩不可同日而与。
只是,道不轻传,更不外传,道门之高,难若登天,初次见面,仅凭白浩一纸荐书,恐怕问了也是白问。
片刻后,到了二堂,在滴水檐下站定,管家禀告了一声‘老爷,方公子到了’,
里面响起一个中年沉稳的声音:“请他请进来吧。”
管家冲方觉微微点头一笑,比了个请的手势,方觉再次整理了下衣裳,扶正冠帽,跨步进门。
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黑须及胸的中年男人,端坐在紫檀长案前,正在案前奋笔疾书。
根据白浩的形容描述,正是他的座师、东泉大家、从三品学政官,徐谨徐慎之。
“徐大人安好,晚生方觉有礼了。”对方没穿官服,于是方觉就按照读书人晚辈见前辈的规矩行礼。
“你先自便,待我写完这几个字。来人,给方公子上茶。”徐谨头也不抬的说。
方觉自然不可能‘自便’,老老实实在下首椅子上坐下,安安静静等。
大约一盏茶功夫后,徐谨终于写完,把笔朝架山上一放,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方觉。
“白浩信中,对你评价之高,实在令老夫惊讶,那孩子老夫还是了解的,性子跳脱了些,但绝不会妄语。可是,区区两日便看破熬鹰图,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哪里是什么两日功夫,实际上,就是一眼,一次,
这是方觉和白浩商量好的,对外就说是两日,免得太惊世骇俗,
其他一些怪异经历,更没有在推荐信里提起。
淡淡一笑:“沛然兄与我意气相投,言词有所溢美,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徐谨目光清澈,盯着方觉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微微颔首,自言自语道:“难得,难得。”
也不晓得是说方觉短时间看破熬鹰图,这份天赋心性难得,还是夸他谦虚。
徐谨边说,边拿起他刚才写字的小本子,隔空递过去:“来的正好,你瞧瞧这个。”
方觉起身接过本子,长不到一尺,宽有四五寸,用硬木作框,嵌着金玉丝线,分明是官员用来上书朝廷的‘奏折’。
没有打开,用略带不解的询问眼神看向徐谨。
“只是初稿,看看无妨。”徐谨道。
“那晚生便恭读了。”
一篇文章不算长,两百多个字,说得是朝廷的一项弊政:踢斗。
为了便于收税,历代朝廷都会定制标准的容器:官斗。
装满官斗,米和斗口平齐,正好是一斗米,
但是地方上的税吏,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往往会要求农民把米装得堆起来,然后再朝官斗踹上一脚,
撒出来的米,就被税吏和中下层官员中饱私囊。
踢斗的规矩沿袭自前朝,算是朝廷对于这些没有品级的小吏和中下级官员的‘补贴’,但终究不是什么善法,久而久之,百姓要多缴税,生出怨气,朝廷得不到实惠,还背了骂名,却让一帮蛀虫吃的脑满肠肥。
徐谨这道奏折,就是要奏请朝廷,取消踢斗陋习,
最起码,也是适当的进行管控,不能任由底层税吏随心所欲,过度索取。
“踢斗陋习古来有之,我这一道奏折,区区几百字,总觉得分量不够。你久在民间,日常接触的都是农夫百姓,最下层的百姓,以你观察,底层的百姓,对于踢斗的陋习,有何看法?”徐谨问。
方觉心想你都说了,是‘陋习’,我还能说什么?
“大人……”
徐谨抬起手轻轻一晃,打断了方觉:“你我内室便服相会,不必这么称呼,叫声前辈,我看很合适。”
“是,前辈。”方觉坐直了身子,想了想,道:“这踢斗自然是陋习,百姓敢怒不敢言。只是,晚生眼中,真正的问题,还不是踢斗陋习本身。”
徐谨眼皮一番,捻须道:“哦?那依你看,是什么?”
方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沉吟了片刻,组织好措辞,这才缓缓开口。
“‘踢斗’沿袭自前朝旧规,并没有写进大昊的任何官方条例法规,只能算是个‘潜规则’。”
‘潜规则’这三个字,对于徐谨而言,十分新鲜,是个新词汇,
不过并不难懂,一听就明白。
“潜规则,恩恩,你这个譬喻,十分有意思,言简意赅,却颇有深意。哦,不打断你,你继续说。”
方觉点点头,继续道:“正如前辈所言,这条潜规则并非善法,相反,亏了朝廷,害了百姓,肥了蛀虫,于国于民,没有半点好处,是大大的弊政!其中的弊端,只要眼不瞎、耳不聋、心不黑,都能一眼看明白,可是,几百年来,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休说旁人,连沛然兄这样的好官、清官,都习以为常,不觉有任何不妥之处。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微微一顿,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讥讽,一字一句的说:
“怎么,难道只当看不见,听不见,就不存在了吗?
可须知人心如炉,史笔如铁,今日我等不言,来日自有人言,
待得有一日,天下滔滔,民怨汹汹,再想言,已然来不及了!”
说完,用一种非常符合一个胸怀天下、满腔正气的年轻读书人应有的热血冲动的神态,轻轻一拍大腿:
“朝廷养士近三百年,怎么,只养出个明哲保身?只养出了陷朝廷于骂名危难,陷百姓于水深火热!若是如此,还妄谈什么君子诚、真、正、直!”
说完,又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愕然一怔,嘴角浮现起一抹自嘲,双手捧着那份奏折,放回徐谨面前长案上。
“今日看见大人的奏折,晚生心神荡漾,备受激励,言语过激之处,请大人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