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胡老爷生前的衣冠入棺,杨氏请来了高僧足足又做了三日的法事,胡庭义夫妇也从汉口赶了回来,头七之后便出殡,孝子们披麻戴孝热热闹闹的将装着衣冠的棺椁下了葬,丧事也算是暂告一段落。
自那夜之后,张金衣一直都窝在小宅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偶尔听丫头们兴奋的谈起胡家丧礼的排场,又惋惜谈起镇上关于胡家的传言:原本该三爷继承的万贯家财现在都落入了大太太和大爷之手……
奇怪的是,自那晚之后她再也没用梦到过胡庭钧了。
转眼到了十五,天气也转晴了。
张金衣早早的起床,让丫头们帮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这段日子窝在屋里身上好像快要发霉了,今儿她想出去晒晒太阳,透透气。
再则她一直都未去顺昌泰,今儿是十五,当然要去请那些留下来的伙计一起来吃个团年饭。
轿夫都回家过年了,她便和丫头们边逛边聊,慢慢的走到了顺昌泰。
她叫开了门,伙计一见她们似乎有些惊慌,顿了会儿才给她见了礼。
“有什么事吗?”虽是一瞬,但也没逃过她的眼睛。
“是,是掌柜的回了。”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还是告诉了她。
“是老爷还是少爷?什么时候回的?”按说朴老爷或者朱忆宗既然回来了,应当先去小宅找她才是,再看看这些伙计的脸色,张金衣立马有了不好预感,她留下了两个丫头,神色严峻的往听风楼走去。
身后的伙计告诉她,朴老爷和朴少爷回来有两日了,朴老爷受了很重的伤,而且官府正在找他……
朴老爷伤的果然很重,他躺在听风楼下密室的病榻上,被子外露出的头上缠着层层的绑带,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朱忆宗和竹竿郎中守在榻边,神情哀伤的望着他,好像已经开始凭吊了。
望着昏睡不醒的朴老爷,再看看他们眼中的绝望,张金衣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想着若是朴老爷死了,陶婶该怎么办,憨包该怎么办,她们刚看到了希望,却要再次遭受打击,与其这样当初还不如不要相认……
她并没有问朴老爷的情况,而是将面上浮肿双目通红的朱忆宗牵出了密室,她想他一定是有好几个夜晚没有睡了,他需要休息。
“师傅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朱忆宗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躺在张金衣的怀里像个孩子般的哭了很久,苦累了就睡一会儿,醒来又开始回忆师傅和他一起事。
“真的没有救了吗?”张金衣大概明白了他们劫了贡品,他差点被擒,朴老爷为了救他,脑袋被砍成菜瓜,但是居然没有死,就这么昏睡着,今儿已经是第四日了,竹竿郎中袁叔说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
张金衣心念一动“我想朴老爷是有心愿未了吧”
朱忆宗望着她,也慢慢的点了点头。
“把你的马车借我用一下。”她将他扶起,便起身急急的往外走去。
陶婶见她回来,高兴的迎上前去。拉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她“小姐今儿这么一打扮,真是比仙女还俊俏。我特地做了小姐最爱吃的糖醋里脊,小姐待会儿尝尝……小姐这是怎么呢?”
张金衣转过身用袖子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跟她开口。
“是我又惹得小姐想起了伤心事吧,瞧我这碎嘴。”
“不是……陶婶,憨包呢?你们现在要跟我走。”
陶婶一看她神情凝重,顿时有些慌乱,但她没有再问,而是赶紧出去找来了憨包,和张金衣一起上了马车。
“小姐要带我和娘去哪里?”憨包狐疑的望着张金衣“应当不是去看庙会吧?”他看小姐一直握着他娘的手,面上虽然画的很漂亮,却是看不到一丝喜色。
“小姐就放心的告诉我们吧。”陶婶也望着她静静的说道。她又摸了摸憨包的头,眼中溢满了怜爱“是不是他爹有什么事?还是他想让我们离开?”
“不是”张金衣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方道:“朴老爷病了……”
陶婶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是很重的病。”她抓紧了她的手,艰难的又补充了一句。
“很重的病?”陶婶又重复的问了一遍。这时憨包也接口道:“朴老爷是要死了吗?”他还不知道朴老爷就是他爹。
陶婶紧张的望着张金衣,期待她能否认。却见她慢慢的点了点头……陶婶顿时捂住了嘴,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落了下来。
“娘,你怎么哭了?为何要哭啊?是觉着朴老爷很可怜吗?”憨包摇着她娘的肩膀不解的问着。
张金衣的眼眶一热,她很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捏了捏她的手。过了半晌才又开口说道:
“其实朴少爷并不是朴老爷的儿子,而是他的徒弟。朴老爷并没有再成家,我想,他一定时时刻刻都思念着你们……他一定是想再见你们一面,不然不会撑到现在。”
陶婶闻言更是抱着憨包悲痛欲绝……
马车到了顺昌泰,她将陶婶和憨包带入密室,她今儿才知道听风楼的下面有密室,而且好像里面还很深,她甚至感觉有甬道可以通往后面的山里。
陶婶牵着憨包,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慢慢的走近了病榻。
“这是你爹,快给爹磕头。”
陶婶将憨包拉到病榻前,将他按在地上。
憨包起初有些发愣,他看了看榻上的朴老爷,又看了看身后的张金衣,见她点了点头,方才大声说:“爹,憨包给你磕头了。”说完便自觉的磕了三个头。
陶婶也在一旁跪下,她拉着朴老爷冰冷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嘴里喃喃的说着:“老爷,我们来了……这是憨包,他过了年就九岁了,你见过他吧……老爷,我从未怨恨过你,从来没有过,我知道你也不想的,我知道……老爷,老爷,你就安心的去吧,我会照顾好憨包的……”她断断续续的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等陶婶说完,朴老爷的手也从她的手心滑落……
张金衣看到朴老爷平缓起伏的胸口不再动了,而他的眼角竟然挂着一大颗泪珠。
“二当家的去了。”竹竿郎中袁叔抓起朴老爷的手腕,放在了他的胸前。
朱忆宗已是泪流满面,他直直的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他们偷偷的将朴老爷就埋在了后山,既没有起坟也没有立碑,只是在那里种了一颗小槐树,朱忆宗将照料它的任务交给了憨包。
“你喜欢什么树?”朱忆宗望着小槐树问张金衣。
“樱花树。”
“有这种树吗?”他转过身蹙起眉问道,却看到张金衣满脸的哀伤,并不像是在骗他。
“嗯,这里不常见到它。它是扶桑国的国花。每年的春天只花七日,虽然花期很短却让人印象深刻,开花的时候,满树都是,很是壮观,比海棠还要绚烂。”张金衣望着远方的云朵,轻轻的说道。
“你知道的还真多啊,连扶桑的国花都知道,不过听起来好伤感啊。”朱忆宗笑了笑,又道:“那等我死了之后,你就在上面种颗樱花树吧。”
张金衣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怔怔的看着他。
他咧开嘴,眼中却有着掩藏不住的哀伤:“躺在这里的本该是我。也许下次就是了吧……师傅应该很难过吧,再次抛下了她们……幸亏你没有爱上我。”
张金衣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但她能做的也只是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了。她轻轻的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腰,将头靠在了他的胸前,与其说是安慰他,不如说成互相安慰更准确一些……
“我爱你……虽然不像夫妻那种爱,但是是真心的爱你,很奇怪的是,从第一次见你,我就觉着你很亲切,就像是我真正的家人一样……有时候,我想前世我们或许就是一家人吧。”
她靠在他的胸口,像梦呓般喃喃的说着。
朱忆宗轻轻的拥着她,一不留心便有泪珠滴落在了她的发丝上……过了许久他才放开她,又半真半假的笑道:
“既然我们前世是家人,这一世成了朋友,那么下辈子就该做夫妻了吧。”
“嗯嗯,那也不错。”张金衣也笑着点点头。
“真的?!”他看了她一眼,立马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好像在念经一般。
“你不会是在求早点见阎王吧?!”
他一睁眼便看到了她的大白眼,又笑道:“倒是什么都瞒不住你啊”
“你最好不要有那样的想法,因为万一你很快死了,我却活了很久,活到足够忘记我们的约定那么久怎么办?!所以这辈子你至少要让我经常看到你才行。”张金衣很认真的说道,说完之后吐了几下唾沫啐了几下“呸呸,大过年的怎么总在谈死。”
“呵呵,不说了,对了,你把这些银票交给师娘。这是师傅留给她的。”朱忆宗说完便掏出了一打银票来。
“这是多少啊?”
“一万两,我闲着的时候也会教给憨包一些武功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