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是如此说的,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但我时间不多了,无法多说。
祝你今后的每一天,平安、健康、快乐。
再见。”
何知乐再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回来,继续坐在电脑前打字。
“亲爱的马烨:
“现在是突击鬼蛊党大楼的前一小时。我在房间里写遗书。外面脚步蹬蹬乱响。lpt的卫士们正在般机枪的箱子。
我的遗书很好写,毕竟我没什么产业也没多少钱。简单交代就完事了。
所以我打算给我的好朋友们都留一封信。放在定时发布的秘密邮箱里。如果我能平安归来,我会取消这些信的发布。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会在一段时间后,收到这封电子邮件。
如果你看到这封邮件,说明我已经死去。
听说你还在养伤。在刚果迎战风魔的伤势。希望你好些了。精神抖擞。
我和李隆杰一直商议着哪天你好的差不多了,我们就去找你喝酒。涮羊肉火锅。搞个羊肉围脖。所谓羊肉围脖就是用鲜红的羊肉卷把铜火锅围起来,表示非常多非常爽。再开两瓶好酒。茅台之类的。
这顿饭肯定价值不菲。谁请客呢?
我和李隆杰讨论了一下,就按照现在流行的那样,我们三个人的手机都压在桌上,把电话号码公布出去到学校论坛上,谁的手机先响,就谁买单。当然,还得征得你同意。
算起来,你救过我两命,我救过你一次。
风魔确实是我打死的。你的攻击已经把它削减的非常弱。所以打起来很容易。
也不是那么容易,事后我跟你一样在床上卧了很久。
我有一个秘密。我是有异能的。和你的爆血非常像。关键时刻能以牺牲身体为代价,爆发出很高的战斗力。平时不能表现出来,看上去像个拖油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感谢你的包容。
你是我的榜样,如果关键时刻,我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祝早日康复。
再见。”
写完这封信,何知乐头晕了许久。起初的几天头晕还不是特别厉害,从昨天开始时不时就头晕。
这种头晕很特殊。并不是类似那种长期熬夜或者喝了点烈酒造成的沉闷的头晕,而是像是被人用棒球棍抡圆了,猛打在脑袋上造成的头晕,突如其来,猛烈异常。而且伴随着一阵阵的疼痛。
椅子翻倒的咣当声,何知乐连人带椅子摔倒了,躺在地上,手捂着头,发出压抑的喊声。仿佛头皮被子弹穿过的人。
他剧烈地喘息,肺部发出可怕的声音,类似破风箱,又像被长矛刺穿的野兽。每喘息一下,鼻孔里就喷出星星点点的血沫子。
“我够呛了。”何知乐呻吟。
“不要闭眼睛!放松呼吸!不要闭眼!”阿黄的喊声从头顶传来,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像是在水下听岸上的声音。
何知乐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但他努力的把眼睁大。他听许多协会的专员讲过。人有时候活不活就是一口气的事。生死关头就那么三四秒,一口气上来了,就活,上不来,就去走奈何桥。
有人在雪地里快要冻死了,摔倒在地,本能地会很想闭上眼休息一下再爬起来。一旦闭眼,就完蛋了。不可能再睁眼。人会睡去,然后在风雪交加中体温降低,做着梦活活冻死。如果倒在雪地里不闭眼,拼命地再站起来,走上两步,身体状况就会好很多,可以继续走下去,走到温暖明亮有热水供应的营地去。
何知乐想起自己小时候看电视,不知什么节目采访了某个老游击队员。几十年前,老游击队员还是小游击队员时,某天在山中站岗,突然害心脏病,倒在地上感觉快要死了。可他在地上爬行,爬了三四米的距离,找到一眼很小的泉水,把脸浸进水里,喝了两口,心脏立马就缓解了,发黑的眼逐渐明亮起来,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何知乐知道自己可能也是类似的情况。他需要挺住,挺一口气。一口气上来,自己还能多活一阵子。
何知乐也在地上努力地睁大眼睛往前爬,四肢都僵硬的几乎动不了,准确说他是在蠕动,像毛毛虫一样,艰难地、一寸一寸地蠕动到卫生间。
卫生间的地上放着小脸盆,里面有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清水。看上去那些水是干净的,但是肯定满是细菌和寄生虫卵。不过到了这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了。
何知乐把脸伸进去,像小猫喝水一样,伸舌头舔了舔。
别说,还真是管用。
清亮的感觉从舌尖一直延伸到大脑,何知乐觉得稍微清醒一点了。四肢也不那么僵硬了。
何知乐继续喝水,喝了几口,躺在地板上喘气。活力逐渐回到四肢百骸。眼前的黑暗慢慢退散。
“这回是真的回光返照了。”阿黄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真是吓人。我以为你完了。”
何知乐疲惫地笑笑,没有说话。
他花了五分钟,从地上爬起来,坐回到电脑桌前。地板上满是他的血迹。
“你还要干什么?”阿黄见何知乐又把手放上了键盘。
“我的朋友们都应该有告别信,人人有份。”何知乐在心里说。
十指颤动,最后一封信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出现在屏幕上。
“亲爱的李隆杰:
“现在是突击鬼蛊党大楼的前一小时。我在房间里写遗书。外面脚步蹬蹬乱响。lpt的卫士们正在般机枪的箱子。
我的遗书很好写,毕竟我没什么产业也没多少钱。简单交代就完事了。
所以我打算给我的好朋友们都留一封信。放在定时发布的秘密邮箱里。如果我能平安归来,我会取消这些信的发布。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会在一段时间后,收到这封电子邮件。
如果你看到这封邮件,说明我已经死去。
和你认识的时间并不是太长。可我相信世界上有一些人是相见恨晚久别重逢的。
你和马烨很像,都是很拉风果敢的男人。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和你们风格相似。但是短期看来是学不来。
一起执行了几个月的任务,从刚果到岘港,从杀人傀到杀中岛东沪,如今我又要出发,冲进着火的大楼。
非常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
有你在的任务总是能让人放心不少。
我知道你喜欢休假时去旅行,那么祝你旅途愉快。逝者已矣,生者还需看很多的风景。
只有一事相求,我走后唯独对父母最担心。如果方便,请帮我照顾一下他们。也请你把这一点转告我的其他朋友们。不胜感谢。永远爱你们。
我的时间只剩下一点点了。马上就要出发。其实我想对你们说的话两天两夜也讲不完。可是人想说的话总是不可能全说出来。那么就这样吧。
再见。”
何知乐点击鼠标,把刚刚写好的这些邮件设为一个小时后发送,然后瘫软在椅子上,累的一动不动。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能感觉到阳台窗户投射过来的光。但那光看上去昏暗。何知乐已经记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只感觉自己处在黄昏之中。一天的黄昏,也是一生的黄昏。
脑子里乱糟糟的。
何知乐想起,著名的亚瑟阿伦三十六问之一:假如你今晚会离世,并且没有机会跟任何人交流,你最后悔没有对谁吐露心声?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对这个人说出想说的话?
何知乐又想起不知曾在哪看过的一句话:一棵树倒了,没有人听到,那么它倒下究竟有没有声音呢?
“我能感觉到你在融化。我对你意识的感知越来越弱了。”阿黄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就像手里的冰,慢慢地化掉,越来越滑,越来越薄,变得很难拿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脱手了。”
“嗯,嗯。”何知乐在心里说,在心里说阿黄就能听到,“我挣扎地够久了。我早就准备好了。本来我应该直接死在那座着火的大厦里。老天留手,让我多喘了几天的气。该做的我都做了,生前身后的事都安排了,可以坦然离开。”
“你昨晚做梦了,对吧。”阿黄忽然说。
“对,做了很多梦,都是一些片段。就像走马灯一样。一些画面片段是过往的回忆。一些片段则很奇怪。大概是随意拼接的碎梦。”何知乐说。
“随意拼接的碎梦?”阿黄喃喃地重复,似乎在拒绝这句话。
“梦见我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间,就那样站着哭。身后没有灯火,身前白雾茫茫。”
“还梦见我自己一个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睡眠,漫长地睡眠,醒来以后什么都忘记了。仿佛赤条条地来到人间的新生儿,又像是老的得了阿兹海默综合征。说到底,世界是身外之物。”
“又梦见,我的窗台上,一个巧克力色的花盆,春来时,里面抽出细丝般的芽,阳光和煦。仲夏夜,暴雨雷鸣,芽和叶在水里摇动。”
“还有,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梦见我乘着巨大的黑火车,蒸汽式的老火车,发出怪兽雷鸣般的巨响,喷吐滚云般的长烟,高速向前。火车跑的铁轨不是枕木和钢条构成的,而是荆棘、刺刀、冰锥,无数的锋芒,闪着满地的寒光。”
何知乐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小,由清晰的话语,变成断断续续,仿佛快要没电的灯泡发着苟延残喘的微光,闪闪烁烁。
天色黑了下去。风啸的吼声,玻璃窗没有关紧,被拍打的啪啪作响。
何知乐瘫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再也没有动一下。
许久,他的上衣口袋里,黑白两色,沾满了血液和黏液的食梦貘,吃力地爬了出来。
那只食梦貘似乎很久没有运动了,又似乎被喂养的很好。体型让人想起圆滚滚的小熊猫。
她一从口袋里爬出来,就抓爬不稳,骨碌碌滚到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食梦貘花了很长时间翻身,她太胖了,以至于翻倒在地时,就像一只被倒扣在地上的乌龟,需要拼命挥动四肢,才能把自己翻过来。
翻过来以后,食梦貘爬到坐在椅子上的人的脚边,用爪子敲了敲他的腿。
见椅子上的人毫无反应,食梦貘仰头看了他许久,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
食梦貘转身爬向桌子,那里有一块倾斜的木板,一端垂在地面,另一端被透明胶带固定到桌面上,显然是被人提前弄好的。
食梦貘奋力爬上木板,爬到高高的桌面上。
桌面上有另一块木板,准确来说是一块长长的搓衣板。
这家黑旅馆没有洗衣机,居然会用搓衣板这种东西替代,就放在卫生间里。何知乐把它拿了来,一端用胶带绑在桌子边沿,另一端搭在洗手台上。
食梦貘顺着凹凸不平的搓衣板表面滑下去,啪叽一声,拍在洗手台上。
水龙头是坏的,坏的也不厉害,只是一直往下滴水。啪嗒又啪嗒。
食梦貘似乎觉得渴了,伸出头去,张开嘴,接水龙头滴下的水喝。
她喝了很久,连肚子都一圈圈地撑大了。仿佛远行前的骆驼。沙漠边缘的商队经常会养一些骆驼,每次要横穿沙漠去送货前,骆驼们就会拼命地猛吃猛喝一晚上,把肚子和驼峰都像吹气球一样变得圆滚滚,然后上路。这样一来,在变幻莫测的漫漫长路上,万一一时找不到水草,可以多支撑一会儿。多支撑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看到一线生机。
食梦貘终于喝够了水。她继续向前爬。
洗手台的侧边搭着一本大书,书名是《酉阳杂俎》,带翻译插图和注释的版本,足足有三百页厚,也很宽大。底部也被胶带固定了。
食梦貘奋力爬上去,这本大书的顶端,是窗台。
窗户开着一条十公分的缝。夜风凉丝丝地从外面灌进来。
窗外星空朗月。
食梦貘爬到窗台上,回头望了一眼。
椅子上的人还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亘古的雕塑。又像是只是睡着了,随时会站起来伸个懒腰。
良久,食梦貘回过头去,从窗户跃出,坠落到外面的草地里。
草虽然都枯了,还很茂盛。食梦貘在里面钻了一阵,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去向远方。
“我们度尽的岁月,像一个还在讲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