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郊，某黑旅馆。
所谓黑旅馆，就是一些设施很差，管理疏松，便宜而偏僻的小旅馆。
路边的破旧小饭馆有绰号叫“苍蝇馆子”，黑旅馆也可以叫做“苍蝇旅馆”。
早上四点，天还没有亮，寒风萧瑟，旅馆的小楼旁就是布满裂缝的水泥路，水泥路上积水结冰，落叶哗哗翻动。如同一地苍白的碎纸片。
旅馆顶层，被窗外高大桦树挡住的边缘窗户内，灯光忽然亮起。显然有人起床了。
何知乐弯腰驼背地站在卫生间，在挂着的大镜子里看自己的脸。镜子上一盏五瓦的镜前灯，发着幽幽的微光。
何知乐看清了自己的脸庞，死气沉沉地叹气。
满是皱纹，深深浅浅的皱纹爬满了整个面部，仿佛干枯已久的死树树皮。
皮肤松软，像是残留了水的塑料袋，层层叠叠。
黑褐色的小点层层叠叠地在皮下冒出来，像是无数手指长小鱼的黑眼睛。那是类似于老年斑或是痣的东西。或是什么未知的毒素也说不定。
何知乐以前玩过一个新潮的手机APP，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那个APP会由人工智能自动添加皱纹和白发，就能模拟出自己老年时的模样。
现在看来，那个APP的模拟效果并不准确，自己此时衰老的样子比模拟的要丑陋和死气沉沉的多。
眉毛还剩寥寥几根，头发也已经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何知乐不敢用手去抓，他知道一旦用手抓，能抓下满满一手的头发来。前几天，夜里躺在床上睡觉时，只要轻轻一转头，就可以看到枕头上一簇新脱落的头发。
这段时间，何知乐一天排便二十五到三十次，粪便通常呈现深黑色，偶尔会是诡异的紫色或棕绿色，伴随着丝丝缕缕的血液和黏液。
手臂和双腿的皮肤开始龟裂，全身长疮。如果一天里走动或者站立时间超过一个小时，小腿就会开始肿胀，变成幽蓝色。
全身的毛孔和皮肤都呈现一种水漉漉的腐烂状，何知乐于是没有穿任何衣服，一旦穿衣服，那些衣服的布料会和他的皮肤黏连在一起，仿佛两张泡水的卫生纸那样。
睡觉时只盖一小片薄布，每天换掉，上面都是血。
何知乐每天要花很长时间整理床单，床单只要稍微打结，他的身上就会出现伤口。何知乐把指甲剪的短道流血，才不会割伤自己。
“我大概还剩几天？”何知乐定定地看着镜子里行将就木的自己，开口问。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虚弱嘶哑，声音小的自己都很难听见，就像八九十岁的老人。
“我不知道，可能还有几天，也可能，还有几个小时。”长发白衣的阿黄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何知乐。
何知乐感觉肚子里又开始滴溜溜地响，肠胃里仿佛有耗子在钻来钻去。他知道又要排便了，于是转身，回厕所，坐到马桶上。
他在和天幕的决战中侥幸活了下来，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长的寿命。他的身体仿佛一夜之间度过了五六十年的光阴，直接由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垂垂老矣土埋半截的老头。
不仅是身体变老了，还在腐烂。
没错，就是腐烂。从内而外地腐烂。何知乐头一次知道原来人还没有死就可以腐烂。他能闻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尸臭味。
“我好像正在变成妖怪一样的怪物。”何知乐说，“十分丑陋。我照着镜子，一天一个样，皮肤都要脱落骨头掉下来似的，我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
“你本来就是怪物。你没有变，只是快要死了。”阿黄说，“你见过快凋谢的花么？都会变黑，变皱缩，缩小成一小团很丑陋的东西。”
“要是你不知道我会终结于何时，干脆，我去荒郊野地里走吧。”何知乐想了想说。
“去荒郊野地里走？”阿黄没听懂。
“列夫托尔斯泰，知道吧？写《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那个俄国大文豪。他晚年就是，在风雪交加的时候，离家出走，在荒野里越走越远，然后病死。”何知乐说，“我可以走到什么乱葬岗里。然后倒下。要是死在这个旅馆里，还给人添麻烦。这种小黑旅馆本来就没什么客源，叫我”
“我不同意。一来，自取灭亡是毫无意义的。”阿黄顿了顿，“二来，出去走，你得穿着衣服出去走吧？你现在的身体，你看看你的脚，能穿上鞋子么？还有你的身体状况，下楼梯都够呛，估计会一头栽下去，像雪球一样在阶梯上滚的头破血流。即使真的下了楼梯，摇摇晃晃走出旅馆门口，你又能走多远？五十步？一百步？然后就扑通倒在地上了。”
何知乐低头看自己的脚，已经像吹气球一样肿大了，脚上一层层是蜕皮，蜕下来的都是黑皮。原先43码的脚，现在估计有46码，的确穿不上鞋了。
“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呢？你在躲什么呢？”阿黄忍不住地说，“如果我是你，就回到协会去，拼老命打死了天幕，肯定是英雄了，协会肯定会派专门的医生和护士团队伺候你，当然他们也知道你没得救，伺候你不过是给你擦擦身上流出的脓，给你端茶倒水罢了。”
“然后呢？”何知乐看着阿黄。
“然后？你可以最后享受几天土皇帝般的日子。”
“土皇帝的日子？那是什么日子？”
“你说，我想吃烤鸭！半个小时以后就会有上好的碳火烤鸭端到你面前，卷在荷叶饼里或夹在空心芝麻烧饼里，并根据你的爱好加上适当的佐料，葱段、甜面酱、蒜泥。要是你喜食甜味的，可加白糖吃，根据季节的不同，与以黄瓜条和青萝卜条吃，以清口解腻。而且不是市场上买到的那种整只的，而是片好的焦皮烤鸭，形如石榴叶，色如石榴花，红白的嫩肉下没有一根骨头，焦黄的鸭皮上没有半点毳毛。整整齐齐一百零八片，完完整整一只鸭。”
“我不是很想吃烤鸭。”何知乐只是说。
“不吃烤鸭，你就说，我想吃鱼。”阿黄立刻转变口风。
“鱼？”何知乐蹙眉。
“你喊完，不到半小时后，一大盘清蒸鲈鱼放到你床头。鲈鱼的肚里塞满青白色的大料，豉油漂在香醋上，星星一样反射天灯的白光。上面还有一点点的绿葱花和黄姜末。鱼盘子边上给你放了玉头紫檀木的筷子，用筷子轻轻一戳，肉就露出来啦，像嫩豆腐一样的色泽，香气扑鼻。”阿黄说。
“可是我也不想吃鱼。”何知乐摇头，说话跟慢，他说话已经没有力气了，“我从来不喜欢吃鱼。”
“那你就说，我要吃火锅，涮羊肉。”阿黄说。
“过十分钟，小桌就支在你床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火锅。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黄澄澄的锅底，把锅底烧黑了，过上一会儿，锅就缓缓就起了雾，飘出了香。火锅旁放着几碟肉片。羊肉切得浅薄如纸，红白相间的肉片都被卷成锞子的模样，围着圈儿排好，跟女孩的裙褶似的。小羊羔肉真嫩，用筷子夹着，往沸汤里涮两下就熟了，沾上酱料往嘴里送，又滑又香，热乎乎的，油水足足的。”阿黄绘声绘色，仿佛说书先生。
“你从哪背了这么些馋人的段子？要是放在平时，你这么一说，我肯定饿的啃墙。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吃了。我的胃已经千疮百孔，记得我昨天中午开了一罐八宝粥喝吗？喝进去是花生米，拉出来还是花生米，那一罐八宝粥在我肚子里就停了半个小时。”
何知乐顿了顿，继续说，“我现在连水都不敢多喝，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大小便了。喝了就会漏出来。纵有山珍海味，千种佳肴，孔府宴加上满汉全席，都没法让我食指颤动。”
“你回到协会里，不止可以要各种好吃的啊！你可以提愿望，什么样的愿望都可以。你是英雄，协会肯定会想办法帮你实现。”阿黄说。
“我……没有愿望。我又能有什么愿望呢？”何知乐惨笑，“现在你就是让我当世界首富，让我拥有整个北半球的财富，我也没法享受一丁点了。我把手臂举起来，仿佛能听到骨头晃来晃去的声音。我一咳嗽，肺和肝的碎片都从嘴里跑出来，我会被自己的内脏呛到。要不是上厕所，我不敢在床上翻身，一翻身，就会有皮肤黏在床单上被撕下来。”
“我感觉我不像是快死了，而是趁着雨天土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腐尸，或者是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扯掉了裹住自己身体的绷带。”
“所以我选择静静地死去。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喜欢我的朋友看见我的惨状，感到钻心的悲痛，或是让憎恨我的敌人听说我的惨相，高兴的手舞足蹈，不如我偷偷地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去，就此离开世界。大家会以为我在大爆炸中化为粉末。简单而毫无痛苦。”
“我听说，一些聪明的猫狗，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会跑到偏僻的角落躲藏起来，静静死去，让主人找不到自己。我就是这种聪明而善良的猫狗，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难过。”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你不要再劝我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何知乐彻底累坏了，气喘吁吁，脑门透汗。
他扶着墙，一屁股坐在床上，洁白的床单上和被子上已经满是污渍。主要是血迹。幸亏这家黑旅馆没有什么打扫房间的服务，否则旅店看见这么多血迹，肯定会报警或者打急救电话。
床头柜上放着手机。
何知乐已经两天半没碰那部手机了，虽然曾经他是低头族和手机瘾，但如今他喘气都费劲，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去打游戏或者看剧刷新闻。
此时此刻，手机却忽然震动。
何知乐怔了怔，怎么会有消息呢？
费力地伸出手臂来，拿过手机。
指纹解锁，一次，无效，两次，无效。
何知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肚，一层死皮，指纹都扭曲了，怪不得识别不了。
脸部识别，一次，无效，两次，无效。
何知乐的脸竟然已经连手机都认不出来了。大概是皱纹太多改变了脸型。
手机自动锁屏三分钟。
何知乐叹气，但他紧接着皱紧眉头，屏幕亮了起来，虽然没有解锁，但上面显示着QQ消息。
“何知乐，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坐在云彩上玩手机。”
“那么我给你发消息，你应该能看见吧？”
“我已经订了机票，明天就去你老家，李隆杰在那里买了很好的公墓。”
“我，尹梦诺，李隆杰，马烨，都来。”
“我还做了一个梦。”
“梦见在春天的原野。”
“有一片翠绿的青草地。开满了米粒大小的白花。”
“阳光很明媚，有轻柔的风。”
“我穿了一身很漂亮的裙子，黑色的长裙，外面黑，风吹开时，里面是鲜艳的玫红。”
“我还戴了一顶紫色的帽子，很漂亮。”
“有一个人，戴着礼帽，量身裁剪的黑燕尾礼服，拉着我的手，在草地上学跳舞。”
“那个人的身高和身材，都很像你。”
“但是我看不见他的正脸，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看见他的背后。”
“我拼命地看，拼命地看，想看清到底是谁。”
“我觉得那是你，背影太像了。以前，我经常盯着你的背影看。”
“我想再见你一面。”
“我急的快醒了的时候，忽然看见了那身黑西服的正面。”
“可是并没有脸。那是一个透明的人。只有空空的衣服，戴着帽子，拉着我起舞。”
“就像空气吹起来的衣服一样。我拉着空气吹起来的衣服跳了很久。”
“我醒来以后想想，人是看不见魂灵的。”
“所以那一身被风吹动的衣服，肯定那是你来找我跳舞了吧？”
“何知乐，我非常地……思念你。”
“我知道你没办法回我消息……可是我希望，你在天堂，能看到。”
何知乐眼泪哗哗地向下掉，一直滴到屏幕上。有那么一瞬，他很想回个消息过去。但过了许久，还是忍住了。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鼻子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