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没想到张制锦居然能在这时候回来, 本来盼着他回来, 可如今眼见他真的回来了, 却一时不能动。
正张制锦走到台阶前,里头秀儿巧儿齐齐迎了出去, 他却若有所觉地举伞抬头,看向旁侧的窗户。
那一双星眸在雪光灯影之下,更为夺目。
七宝无端地心头一慌, 手上无力,那窗户便又“啪嗒”一声,合了起来。
此刻同春也迎了出来, 一见笑道:“九爷从哪里摘了这许多好梅花回来,远远地就闻到香气了。”
原来他的左臂之中竟揽着一大束的红梅花,点点梅红映衬, 越发显得面如美玉, 星眸修鬓,气质清雅绝伦。
张制锦将伞递给了丫鬟, 自己却仍是捧着那束花入内,此刻七宝因为想起白天那点心病, 早躲到里间去了。
秀儿上前替他将披风接了,张制锦将靴子上的雪跺了跺, 迈步入内,瞥了一眼,却见七宝坐在床边,低着头把玩着衣襟。
张制锦道:“你过来看看我给你摘的花, 好不好?”
七宝抬头:“给我的?”
张制锦道:“我特意从静王府里折来的,拿了一路,手臂都僵了。”
七宝被那花儿吸引,心头一喜,忙站起来走到桌边儿:“咱们府内不也有吗?何必舍近求远地从王府里折?”
张制锦道:“这府内虽然有,只不过不是我看入眼的这些了。”
七宝抿嘴一笑,低头打量,果然见枝枝姿态曼妙,大有奇趣,便赞道:“果然是好。”
张制锦道:“有你这句,也不负我巴巴地把这些拿回来之情了。”
七宝忙叫同春去取一个天青色的美人肩柳叶瓶,把这红梅给插在了其中。
这花开的正好,室内刹那间便有了郁郁馥馥的香气,花上仿佛还带着雪中的清冷气息,令人陶醉之余,神清气爽。
这会儿张制锦洗了手,七宝才发现他脸颊上略带薄薄地晕红,便问:“喝了多少酒呢?”
张制锦道:“放心,没有醉。”
虽然没有十分醉,但却有四五分了,连眼睛里的光都格外盛了几分。七宝看着这样的张制锦,心中飘飘浮浮地又多了几分惧意。
当下忙让同春去要些醒酒汤,张制锦却制止了,说道:“不必再惊动。”
他一边儿说着,一边握住七宝的手:“方才看你在书桌边儿,是在做什么?”
虽然这样问着,却拉着她缓步到了桌边上,低头看时,正是自己题过诗的那张字纸。
张制锦垂眸望着,嗤地一笑,说道:“在看这个?这个有什么好看的?”
七宝说道:“我、我原本是胡乱写的。”
“我难道是正经写的,自然也是胡乱写的。”张制锦说道,抬眸看向她。
却像是话中有话。
七宝对上他幽深的眸色,一时有些迷惘。
因为屋内炉火很旺,七宝身上穿着单薄,外披着一件薄薄地月白色对襟长褙子,底下是珍珠白的裙子,里头贴身的是同样素白的中衣。
张制锦打量着这一身,虽然淡雅清丽,但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竟有些不喜。
“怎么又穿的这样素净?”抬手在七宝腰间一揽,张制锦俯首问道。
七宝嗅到他口中的酒气扑面而来,心中更有些惧怕。
张制锦见她不答,便又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总不成,你是在替永宁侯老夫人戴孝吗?”
七宝的心猛然一颤。
七宝的确有这个意思,虽然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只悄悄地在衣着上稍微素淡些,避开那些鲜艳颜色。幸而她向来也不是爱穿红戴绿的,所以也没有人看得出来。
没想到他竟揣透了她的心思。
七宝说道:“大人……若不喜欢,我换下了就是。”
张制锦瞧出她的躲闪:“不必,你什么样儿我都喜欢。”
说了这句,又一笑:“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七宝几乎窒息。
张制锦道:“你喜欢我的时候,就叫我‘夫君’,但是对我心有芥蒂的时候,就叫‘大人’。”
七宝略松了口气。
张制锦将她的下颌轻轻抬起:“怎么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看我?”
七宝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却仿佛眼前看着太过强烈的太阳光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幸而此刻同春送了茶进来:“九爷喝杯茶漱漱口。”
张制锦仍是拢着七宝,吩咐:“放下吧。”
同春只得将茶放在桌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房内重又无人,张制锦才将七宝放开,抬手把桌上的茶拿起来喝了一口,重又放下。
然后他抬手入怀中,拿了一张纸出来。
七宝一眼瞥见,顿时毛骨悚然,不用打开她也知道,这正是自己“口没遮拦”的那张。
果然在他手中,就知道不能心存侥幸!
张制锦将那张纸缓缓地放在桌上:“知道这是什么?”
七宝不敢动。
张制锦道:“你打开。”
过了会儿,七宝才慢慢伸手,把那张纸拿了起来。
张制锦一抖袍摆,在旁边的圈椅上落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七宝看看他,又看看那张纸,好像在端量什么。
忽然间她双手一动,只听“嗤啦”一声,原来七宝把这张字纸给撕碎了。
张制锦扬眉,却也并没有阻止。
七宝趁机一鼓作气,把纸撕的跟雪片一样,觉着是再拼凑不起来了,才缓缓出了口气。
“你干什么?”张制锦淡淡地问,连坐着的姿势都没有变一变。
不管如何,横竖如今已经“毁尸灭迹”了,七宝说道:“我、我没干什么。”
张制锦扫了一眼那满地的碎纸片:“好好的你撕了他做什么?”
七宝抬脚踢飞两片,又把其他的踩了踩,说道:“我、我看他不顺眼。撕就撕了,又不是值钱的东西,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张制锦嘴角一动:“横竖你知道是什么,那你就照原样再给我写一张。”
“我不知道。”七宝忙摇头。
张制锦抬手要将她拉过来,不料七宝已经有所提防,当下即刻倒退了两步。
张制锦瞥着她:“你过来。”
“我不写。”七宝又摇头。
张制锦顿了顿:“不让你写,你过来。”
“我不。”七宝警惕地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样,但总归不是好事,“有什么话,大人说就是了,我听得见。”
张制锦坐在圈椅上,垂眸叹了声:“今儿在静王府,玉笙寒告诉了我一件事,让我转告你,是有关侧妃的……据说事关重大,你听不听?”
七宝一愣:“真的吗?”
张制锦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你不听,我就忘了便是。”
“我听我听,你快说。”
“你过来我才说。”
张制锦向着七宝一笑,眼中竟流露几分狡黠。七宝猜不透他的话是真是假,但如果是关于周蘋的,倒是不可以等闲视之。
七宝回头看看门口,终于迟疑着走前了两步。
还没走到桌边,张制锦已经闪电般出手,握着她的手臂将她轻而易举地拉到了自己的身边,顺势抱在了膝上。
“大人!”七宝低呼了声,忙缩着脖子说道:“你说过要告诉我的。”
张制锦道:“当然要告诉你,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却先跟我说……你在那纸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他果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七宝的目光瞥过地上的碎纸,垂死挣扎地问:“我、我写什么了?”
张制锦低头,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那两个字。
七宝浑身一震,张制锦瞥着她的脸色:“你以为没写完,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我只问你,你从哪里知道的?”
“知道什么?”七宝的声音有些发抖。
“知道……那首词我是给谁写的。”张制锦回答。
七宝听了这句,心头突然极冷,她抬头看向张制锦:“真……真的是给她的?”
近在咫尺,张制锦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浮出的伤感之色,就像是秋日湖上起的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缠缠绵绵,怅惘而感伤。
见张制锦不回答,七宝重新又问:“真的、是四奶奶吗?你喜欢她、当初在清溪边上你见的人是她?!”
听了七宝后面一句,张制锦的脸色微变。
他重新审视般地看着七宝,缓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七宝不言语,眼中的雾气却迅速转浓,最终从雾气变成了泪珠。
“莫非是那天……你看见了?”张制锦发现她泪光盈盈,声音略放的温和了些。
张制锦所写的那首《生查子》,“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却是因为见了七宝流连湖畔的影子所写。
可当时张制锦只以为自己看见了七宝,但没想到,七宝那会儿也看见了他。
七宝虽有时候天真,但实则极为通透,会猜到那首《最高楼》写的谁人也不足为奇。
一念想通,张制锦心头释然。
七宝虽然竭力让自己不出声,但泪珠却像是代替她的话一样,一滴滴从眼中滑落出来。
“不许哭。”他皱皱眉,拢在她腰间的手略微收紧。
七宝吸吸鼻子,哑声道:“是,我看见了。”虽然竭力隐忍,但一时半会儿哪里停得下来。
张制锦顿了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哭的这个样子?”
七宝低着头,心中闪过的却是上巳那日在溪畔所见,以及后来在苗家庄,那个满面是血的张制锦。
在她梦中后来发生的种种,若无意外,都是因为桃花林中那惊鸿一瞥而起。
他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真心喜欢的是她,为什么没有娶她,为什么反而要……”心中想着梦中的遭遇,七宝差点儿把“要娶谢知妍”这句话说了出来。
张制锦探手在七宝的脸颊上轻轻抚过,他的手很温暖,这份温暖对七宝而言曾弥足珍贵。
“什么喜欢,这世上又哪里有那许多真心,”也许是因为看七宝哭的楚楚可怜,也许是百感交集,张制锦淡淡道,“不过是年少轻狂罢了。”
七宝含泪抬头:“你说谎。”
“说谎?”
七宝想质问他,若真的是“年少轻狂”,那为什么在苗家庄听说自己目睹了李云容跟别的男人相见,他回头就娶了谢知妍,为什么在威国公府遭难之后,会那么对待自己……
但是这一切又从何说起?
七宝抬手在张制锦胸口乱打:“你说谎!你明明喜欢她!”
她的力气有限,虽然拼尽全力,对他而言仍是不痛不痒。
只是从七宝奋力捶打的力度以及脸上的怒色,张制锦看得出她是真的生了气。
“怎么了?”张制锦抬手,勉强禁锢住她的小拳头,“都是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早就犹如尘土一般……至于这样生气?”
七宝低着头,泪啪啪地打在他的衣裳上。
张制锦虽然聪明,却哪里知道七宝此刻心中在想什么?还只当她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前尘旧事而动怒,但是她这种反应,在他看来却是因为对他上心所致。
“你只管放心,”张制锦把她往怀中一抱,温声道:“我现在……只喜欢七宝一个。”
七宝听着这样情深的话,却只觉心痛:“放开我,谁要你的喜欢!”
张制锦皱眉:“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七宝想起在梦中他那些不由分说的所作所为,含泪叫道:“说又怎么样?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我又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张制锦莫名其妙:“到底在说什么?”
七宝将手挣出来,没头没脑地打向他。
张制锦正在疑惑她的话,并未防备,刹那间只觉着脸颊上一疼,继而火/辣/辣的。
七宝呆呆看时,见张制锦的左边腮上多了两道红痕,如同无瑕美玉上多了两道赤痕,暴殄天物,格外刺眼。
原本七宝不养指甲的,只是近来因为得闲弹琴,所以指甲便养了起来,方才她又是盛怒之下,没想到竟伤了他。
七宝知道闯了祸,慌忙跳下地。
张制锦抬手在脸颊上轻轻一按,手指上果然有些血渍,然后他抬眼看向七宝,眸色沉沉。
七宝对上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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