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已是深秋之末。
楚军的旗帜在田野里稀稀落落的，随着野草无精打采地摇摆着。长长的队伍仿佛一颗就要消融的彗星一般，从尾部开始不断地慢慢溃散。
“前面的山坡应该可以用来决一死战吧。”项羽的双眼此时布满了血丝，然而精神却异常的好。和周围的战士疲惫的身形不同，他此时骑在马上显得格外挺拔。
“报告！”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项羽的马前，样子就如同落荒而逃的野狗一般狼狈。
项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如果是往常，这个士兵看到项羽此时的眼神肯定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并半天不出话来。可是今天却有些不同，他似乎发现了令人更为绝望的事情。
“韩信的军队，北方发现了韩信的军队！”士兵上气不接下气。
项羽微眯着眼睛，脸上出奇地平静。
“多少人？”项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仿佛对这件事毫无兴趣似的。
“漫天遍野啊，数也数不清！”士兵绝望的声音在静默的楚军队伍中回响着，如同平原惊雷一般，整个队伍变的躁动不安起来。
项羽不话，片刻后，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山坡。
“我们就在那里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吧。”项羽完便策马向前，身后的士兵们则是迷茫地看着前方的山坡，他们看不出这个地方有任何的与众不同，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项王要如何带领这支已不足三万人的队伍去迎战韩信的三十万大军。
垓下，附近的人如此称呼这片荒凉的山坡。
刘邦本以为项羽会加紧脚步赶回彭城，却没料到楚军此时竟然掉转矛头，在垓下这个地方摆开了剑拔弩张的阵势。
“他疯了么？”刘邦无法理解，当然像他这样的人是必然无法理解项羽的那种孤傲的自尊心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项羽压根就从来没想过要苟延残喘地逃跑，然后再伺机东山再起。那不符合他的一贯风格，他是一个个性十足的人，这一对他来非常之重要。
“虞，你此刻在何处啊？”项羽站在高高的石壁上，双目远望。
楚军上下，除了项羽之外，并没有人知道虞姬已经不再军中的这个消息。当然，作为虞姬替身的莲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知道与否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项羽要稳定军心，自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已经把虞姬悄悄地送出了军队，不然军中一定大乱。
只是可怜了这个侍女，她苦短地一生不久便要划上句号，然而在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竟然阴差阳错地由侍女变成了娘娘，只可惜却是个短命的娘娘。
莲蜷缩在屋内，柴火的火苗映在她的脸上，却温暖不了她的心。她身上披着虞姬平日里穿的长衣，而身边却没有碧蓝色的羽柔剑。
替身终究是替身。
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任凭泪水无声滑落。
她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悲泣呢？还是在思念已不知身在何处的虞姬呢？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韩信的部队已经与刘邦顺利会师，彭越则已经断了项羽的退路，三路合围，大势已定。
刘邦望着垓下的山坡，长叹了一口气，复又失笑道：“若论运筹帷幄于军帐之内，而决胜于千里之外，还是张良比较厉害呀。”
他这话像是自嘲，却又句句发自肺腑。
张良在一旁阴测测地笑道：“看来就连沛公你都看出来项羽必败无疑了啊。”
这是一句明显带有嘲弄口吻的话，但是刘邦听着却一都不生气，对于他来，自尊心这种东西压根就不存在。
入夜，寒风骤起。
就在楚军的将士们已经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想要找个角落倒头睡下的时候，韩信的部队趁着夜色发起了突袭。
剑卷风势，刀走沙石。
韩信的大军如洪水一般涌上了垓下的山坡。
项羽屹立在高墙之上，他漠然地注视着脚下的战场，与以往不同，他这次出乎意料地并没有身先士卒，而是作了一个战场的旁观者。
良久，他忽然转身回到了身后的石屋内，莲看到项羽进来不由得一惊。外面的喊杀声已经练成了一片，纵然关着门躲在屋内，莲听到外面的声音都会不自主地打起哆嗦来。
“此刻项王不是应该在战场上杀敌么？”莲心中不免疑惑，但嘴里却半个字也不敢。她看着项羽歪歪扭扭地躺在了塌上，不一会儿的功夫竟然睡着了？
项羽就如同半辈子没有睡过觉似的，躺在塌上便呼呼大睡了起来，纵使外面的杀声震天却也不能打扰他的睡意丝毫。
他太累了，自从离开吴中随叔父一起举兵讨秦，到如今已有七年了。
项羽沉沉地睡去，此刻，他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一世威名都统统放下了。
他要梦回吴中，在那里有数不尽的弯弯细流，有吃不完的稻米，有虞姬正翘首以待。
项羽熟睡着，睡梦中露出了如同孩子般纯真的笑脸。
莲跪坐在项羽的一旁，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满是胡渣的脸上露出的灿烂微笑。
屋外的喊杀声渐渐消失，夜又如同死了一般的寂静。
风也停了，偶尔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悲泣声。
项羽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在梦里他好像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充满了稻花香气的无悔人生。
该谢幕了。
项羽平静地注视着上坡上堆积如山的尸骸，他认得那些尸体，那是他的楚军，他的将士们。
寒风低吼着，冰冷的空气将项羽的眼泪凝结成冰。
他踉踉跄跄地走回空荡荡的军帐内，此时只有寥寥无几的将士们颓然地或站或坐，亦或是不知所措地徘徊着。
“拿酒来！”项羽突然大喊一声，旁边的侍卫险些瘫倒。
忽然，项羽听到有某种声音在远处飘起。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某种错觉，然而不久之后，周围的人似乎也听到了，都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这是楚歌啊？！”项羽不由地惊诧道，歌声如悲似泣，哀婉柔长，一丝丝，一毫毫地皆飘进了项羽的耳中。
不多时，侍从们抬着酒缸进来了，项羽命令侍从给所有人都倒上酒。
“这是诀别酒，大家可别醉了。”项羽罢，将手中碗里的酒倒入口中，一饮而尽。
“喝完这酒，大家就分头出城吧。”项羽看着周围的将士们默默地喝着碗里的酒，有的已经在抹眼泪了。
忽然身旁的一个侍从端起了酒杯，颤颤巍巍地走到项羽的身旁，道：“项王，人能够追随项王一生戎马，死而无憾。”完便一饮而尽，然后抱头痛哭了起来。
项羽看着身边这个已近半百之年的老侍从，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怅然道：“想当初我与叔父从会稽起兵，你便已在我左右，本想在取得天下之后授予你个大夫的衣冠，可惜现在……”
项羽声音哽咽，再也无力下去了。
“无憾矣，无憾矣！”老侍从抹着眼泪悲泣道。
这时，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营帐外，那是一个身形高挑，体态轻盈的女子。她的手里托着项羽的佩剑，缓缓步入营帐内。
也许是酒精作祟，亦或是过分地思念所致，项羽竟然不由自主地颤声呼唤道：“虞啊！虞！”
女子闻言身体不由地一震，复又紧紧握了握手中的长剑。温柔的声音似水一般，又带着几分哭腔道：“项王，让妾舞剑否？”
“好！好！舞来！”项羽满眼含泪，形似疯癫地道。
女子轻迈莲步，她模仿着平日里记忆中的那个身形，那个娇美无比的影子在她脑中婆娑起舞。
“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高唱道，左手支撑着身子，右手击打着自己的膝盖以作节拍。
“时不利兮，”项羽一顿，复又唱道：“骓不逝。”
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舞姿轻柔的女子，仿佛那便是虞姬，自己朝思夜想的爱人。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女子的身形不由地一滞，复又像着了魔似的舞动了起来。只听她嘴中也吟唱起刚才项羽所吟唱的楚辞，一声声，一句句都如同石入止水一般，在项羽的心中留下万千波痕。
歌声止，舞步悬凝。
剑离手，玉陨香销。
一缕鲜红色的血雾飘散，伴随着项羽的一声仰天长啸，在纯白与鲜红的交错中，已成绝影。
垓下歌，与谁和？
然而，无论周围的将士们是否知晓，项羽此刻的心中却是无比的清明。
虽然他并不知道莲为何会在此自刎，但那又有何妨？他早已无心、更无力去垂怜眼前早已愈加冰冷的女子，他的心中此刻只有虞姬。
“要回到吴中，回到虞姬的身边！”此刻项羽的心中只有这一条信念。
项羽拾起地上的宝剑，如同风一般地冲出了营帐。
“有胆的跟我一起杀出去！让汉兵见识一下我们的武力！”项羽高喊着跃上乌骓马，如同疾风掠影一般的冲下了山坡。
“项王来了，项王……”一个士兵还未来得及完，便身首异处了。一个黑影从他身旁掠过，便轻松地带走了他的生命。此时的项羽就如同山中的猛鬼，他所经过之处无不是倒下一片片的汉兵。
没有人可以阻挡项羽，纵使韩信的三十万大军也万万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