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鲜酒楼外,一老一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一个愤怒,一个平静。老头儿一双老眼透着世故的光彩,一番话慢悠悠的说出,让欧阳雷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又怎么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只是这一口恶气实在憋闷。他自幼没了父亲,在和乔一波接触后,乔一波待他如同儿子一般,让他心中不自禁的也将他当做了父亲般看待。见他整日的为了民生国计操劳,但下面偏偏腐朽糜烂至此,这股不平气也就越的大了起来。
这会儿听了老于一番话,半响才吐出一口气,哼道:“这也就是现在,要是搁从前,只怕早被人宰了,哪还会跟他谈什么律法。真是分不清到底是现在社会进步了,还是过去古代更畅意些。”
老于听他这么说,忽然笑了,微微摇头道:“古代怎样?现代又怎样?有些东西永远只是为某些阶层服务的,雷少不失稚子之心是好的,但适应现实,认清现实却是更加需要的。你说古代,不错,像曲昌盛这样的,或许真的如同你说的那样,有人铤而走险,将他一刀杀了,又或是遇上哪个钦差大臣巡视,将他拿下治罪了。但即便那样又如何?杀一个曲昌盛,不过是回头再换个方昌盛、袁昌盛罢了。运气好,或许能碰上个清廉点的。但你没听说一句俗话吗?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就是古代那些清官儿,也不过是在敛财上的基础上,能顾及些民生而已,并非是什么真的就那么自律极强。要知道古代的环境,其实更容易滋生**。”
说到这儿,老头儿顿了顿,又接着道:“刚才说的还是好的,可这好官儿其实也是碰到的概率低的跟中五百万一样。习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千里做官只为财,这样的话难道听的还少了?其中本质是什么,想来也不用我多做解释吧。这样说来,一旦杀了这个你现在看着极不顺眼的,但只是在小事儿上出格的官儿,而换上来的却比他更是荼毒的厉害,那你想想,这个杀人的人,是给老百姓做了好事儿呢还是坏事儿呢?咱们的国家很大,有着你想象不到多的官员,要是只靠着杀,又能杀的绝吗?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治贪可谓最是狠辣,风闻奏事,剥皮萱草,单这八个字就让人想想不寒而栗,但结果呢?到头来不还是腐朽溃烂到了极致?呵呵,咱们现在的国家,虽然存在着很多问题,但真正说起来,吏治的清明比之古时候,高了可不是一点两点的,想来雷少你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欧阳雷默然。这老头儿说的他自然全都明白,但在他想来,今日的法制为什么就不能和古代的结合一下呢?在现今宽明的律法之下,再加上些更为有震慑力的手段,让那些个敢于对贫苦大众伸手,对国家利益伸手的蛀虫谈之色变,闻之股栗岂不是更好?特殊事儿就特殊对待,像现在这样,不管什么事儿,全部死板硬套的套进所谓的民主机制中,一切按照既定的司法程序去走,可不知让多少恶人钻了空子而逍遥法外。
他心中忿忿,只是站在他此刻的位子上考虑问题。只是转念间想到,要是真有这种机制,那么这种机制一旦变质,又有什么机制制约呢?便如他此刻一般,一旦穿上锦衣,便犹如尘世间的主宰一般,任意行事,哪曾有过半分顾忌?如果尘世间真有像他这样的一种机制,只怕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只是所谓的名头换了而已。
唉,罢了罢了,这个世间不平之事多如牛毛,既然不能求全,那么自身虽然能力有限,只要能尽量挥出来,帮得一个是一个也就是了,何必去计较那么多?况且,自己实在也是计较不过来啊。他想到这儿,不由苦苦一笑,轻轻叹了口气。
老于一直在留心看着他,见他神色间变幻不定,由愤怒变得颓丧,又由颓丧变成迷茫,最后虽然显出些无奈,但却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心中不由暗暗吁出一口气来。对于欧阳雷,他本来是担心其也是一副纨绔心态,虽然对于董莹之事,好像并无所图,但唯恐也不过只是一时义愤罢了。这些个纨绔子,哪个又是什么好东西?不去祸害人就不错了,他可没指望老虎不吃肉。
刚才眼见欧阳雷愤而离席,也和小萍开始时的心思一样,只当他觉得自己受了冷落这才作。想想这人身后的势力,不由的惶急,生怕给银鸥带来不可知的变数。那可是他大半生的心血啊。
只是当他追出来,好容易拉住欧阳雷,正准备说几句好话弥补一下时,欧阳雷劈头一句话,却让他顿时一怔,随即心态却猛然变幻过来,对这个雷少不由的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起来。欧阳雷那句话就是:你们在这儿无耻吧,我自己去看望那些孤寡,没时间奉陪!
就因着这句话,老于这才真切的感到,这个年轻人并不是和那些纨绔子一样,因为他的心中还有着这样一份正义,这样一份被人们忘却了许久的铮然!
老头儿心态一变,再不似原本那样刻意的做出逢迎之态,真心相对之下,俨然一个世故的长者对着晚辈,唯恐他行差走错吃了亏去,这才淳淳劝诱。这会儿见他似是有所得,不觉暗喜,笑呵呵的轻轻拍拍他道:“雷少既然想通了一些事儿,那么就再陪老头子进去坐坐,你只管吃喝,养足精神明天办咱们该办的事儿就是了。不管做什么事儿,顺势而为,才能高下由心,老头子啰嗦半天,也希望能帮得上你,呵呵,你可别嫌烦。”
欧阳雷抬头看看他,微微摇头,随即叹口气,又点点头道:“行了,我明白的,咱们进去吧。”
老于大喜,拉着他再次回去入座,这才回到席上,连连告罪。曲昌盛目光一扫欧阳雷,假作不经意的问起什么情况,老于打着哈哈应付,曲昌盛遂不再多问。频频举杯劝饮,一顿酒宴面上倒算是顺利的结束了。
至于欧阳雷回去后,董莹大大松了口气后,温温柔柔的也是一番劝解自然是题中之意,在此不必细表。小丫头小萍看向欧阳雷的眼光,也是大有关切,不复开始的提防不信任之意,却算是意外收获了。
第二天一早,曲昌盛没再过来相陪,只打了镇派出所的人,和镇政府信访处的,还有一个秘书一起过来,带众人走访。欧阳雷冷眼旁观,对于曲昌盛派来这几人的意图,微微一想,便已了然,不由的心中冷笑。
那派出所的当然是管户籍的,派来伴随自是应该的,就算为了保证安全,也是要有这么一个人的。至于代表镇政府出面,表示镇政府对民事的关心和参与,那么一个秘书也就足矣了,但偏偏还有什么信访处的人跟着,就显得耐人寻味了。这个人跟在一边,可以说是正好一起听一下民生民事,往歪的地方说,这人不单是监视老百姓别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的,也是监视他们这些人不要生出什么事端的。
放在昨天,欧阳雷说不定怎么也得使些手段捉弄一下他,只是经过昨天和老于一番话,却懒得再去理会了。只要他们能安分一些,这些个小鱼小虾的,就算是杀上一片也是于事无补,自己又何必去做些无用功?
是故,这一天下来,欧阳雷只是尽心的跟着董莹,和孤寡老人唠唠家常,帮他们做些杂活之类的。他本就是农家孩子出身,这农家活儿需要做什么,自是熟门熟路的,比之董莹和小萍的瞠乎不知所以,简直高明的不可以道理计。让二女在惭愧中,对他又是多出了几分敬佩。小萍待了一阵儿,便借故去另一家闪身走了,却是不想在这儿丢人了,让董莹大是无语。
等到坐下来陪着那位八十多岁的廖大爷说话时,欧阳雷强大的窥心术再次挥作用,本来这些孤寡老人其实是有些自闭的,真要跟他们沟通,年轻人反而不如老年人坐在一起好。毕竟两代人隔着太远,几乎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但是在欧阳雷这儿,当他面上亲切的拉着廖大爷的手,运起了窥心术之后,廖大爷便觉眼前这个娃可真是个知己。字字如金,句句在心啊。老少爷们两个,你一言我一句的,似是有着说不完的话,以致于最后和他搭档的董莹,只能变作端茶倒水的丫头,坐在一边打着杂陪着而已。这让董莹和过来看他们进展的小萍,既是敬服又是郁闷,欧阳雷却是得意无比。
其实,自始至终,他也不过是偶尔说上几句,真正加起来说的,便连廖大爷说的一半多都没有。但偏偏他每句话话都说到了廖大爷心坎里去了,便犹如一只带着无限魔力的小手,正好搔到了痒处,让廖大爷直谈的红光满面,兴奋不已。一张橘子皮般的老脸,皱褶好似都被熨平了,哪里还有半分孤寡的意思。
到了晚上,死活不肯放欧阳雷走,非要跟他一起喝两杯。这且不说,老头儿也不知哪来的劲儿,从炕上起来,亲自动手将厢房收拾好,说是晚上山里路不好走,也别回那劳什子招待所了,就在这住上一晚就是。
老头儿自夸家里的大炕怎么怎么舒服,道是这山里别看现在是秋天,但不比城市里,湿气重、夜间温差又大,回那个招待所虽说开着空调,可那玩意儿却绝没这大炕一烧之后睡得舒服云云。到了最后,为了留下欧阳雷,转头对着董莹和小萍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一出,让欧阳雷当场喷了出来,让小萍落荒而逃,让董莹满面通红,手足无措。
老头儿说的是:“这俩闺女真俊!都是你媳妇儿?现在政府放开了吗?哦,也没啥,老头子耳朵背,什么也听不到,也看不到,不会乱说的。你们仨在这炕上睡,更暖和更舒服呢……”
接下来几天,慰问团的人大多都是直接住宿在这些老人家中,这镇上孤寡不是很多,大家一商议,便直接分开入住,陪着这些老人过上几天,让老人们享受下有儿有女的日子意义更大。自己也当是来体验一把不一样的农家生活了,于是,女的一般就是两人做伴儿,男的或两人,或自己的,也都不用来回跑了。
欧阳雷虽是和董莹搭档,但自然是单独住在廖大爷那儿。至于第一晚廖大爷那雷死人的言语,欧阳雷却是想想就是苦笑。只不过当晚拗不过老头儿的热情,只得在他的催促下,不再入定,而是钻入了热乎乎的被窝进行正常的睡眠时,却不由的了一场奇异的梦。
梦中竟与几个女子相拥而眠,有董莹、有聂兰、有郑媛,还有一个,却是隐隐约约的,怎么也看不清楚,直到早上一觉醒来,不由的又是惭愧又是遐想,随即却是不由的苦笑。男人这般贪多之心倒是尽皆一样,到不知那个看不清的女子,又是哪个。潜意识中,那人绝对不是小萍,想想自己认识的女孩,却终是难以确定,只道外面院门被人敲响,才将他从旖旎的幻想中惊醒,汗颜之下,赶紧穿衣下来,抢在廖大爷之前,去将门打开。
门开处,董莹俏生生站在外面,手上尚提着个食蓝儿,二人对眼,都是不觉有些面红。董莹是本就有了一丝儿心事,被小萍和廖大爷连番的搅合搞得越加慌乱。欧阳雷却是想到了昨晚梦中的旖旎处,自觉羞愧所致。
“咳咳,那个,嗯,莹姐早啊。那个,嗯,啊,你先进来吧,我……我去山上给廖大爷再搂点草回来,嗯嗯,我去搂草。”欧阳雷头次觉得自己舌头不太灵便,浑然没了往日的便给。
董莹也是满面晕红,美眸横了他一眼,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要笑了出来。欧阳雷大感狼狈,只觉浑身不自在,眼神避开,左右看看,猛然抓起草兜儿和草耙子便往外跑去。
身后董莹忍不住咯的一笑,抬手之际,这才想起自己带来的早饭,连忙赶出两步喊道:“唉,你先吃饭啊……”
欧阳雷早跑的远了,隐约回头挥挥手,远远喊道:“不吃了,等我回来再说吧。”喊罢,脚下不停,已是片刻就隐入了清晨的薄雾里。
董莹站在门口瞧着,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这才不觉幽幽叹了口气,转身进门,将食蓝放到桌上,招呼廖大爷吃饭。听着廖大爷在里面答应着,这才转身收拾起来。先是进了东厢房,一进去就看到炕上凌乱的被褥,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昨晚欧阳雷住在这儿,想是刚才给自己开门时是刚刚起来,这才没来得及收拾。
站在炕沿边,伸手将薄被拿起,一股尚带着温热的气息传来,隐隐混着男人特有的气息,董莹不由的俏脸烧,两手都有些微抖了起来。丈夫死去这么多年了,她这还是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到这种男子气息,尤其手上感受的温度,想到是欧阳雷留下的,更是不由的一阵娇羞不已。
贝齿轻咬着红唇,心旌摇动之下,一双眸子便水也似的微澜了起来,恍如平静的湖面,忽然被风吹起了垂在岸边的柳枝,搅起了粼粼波皱。心底温温润润的,却又慌慌的,是该怪这柳枝的多情呢,亦或是那风儿的多事?她一时间直是难以排遣。
西厢房传来廖大爷的咳嗽声,想来已经起来了。董莹被咳嗽声惊醒,两颊只觉得火辣辣的,玉手抚上都是烫烫的。轻轻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将被子仔细叠好,爬到炕上放好,随即习惯性的将被单抽下,准备拿出去抖抖干净。只是这个动作才做了一半,却不期然的蓦然面色苍白了起来。
低头看看手上的被单,上面并无什么皮屑之类的,干干净净的,哪还用去抖?丈夫是干性皮肤,每到春秋之际,便容易掉些皮屑,自己当日未尝不为了这事儿烦恼过,甚至曾跟丈夫埋怨过,嫌他不肯每天坚持在身上擦点油。但是到了今天,她便是希望能再抖一次这种皮屑都不可得,其中那份凄凉悲催,又怎是哀伤两个字道的明白。
“老公……”董莹目光迷离起来,望着不知何处的虚空,轻轻的唤了一声许久不曾出口的称谓。你在那边还好吗?我好想你……
泪水潸然落下,似乎是远离了自己很久的悲伤,便在这个深秋的清晨,因着给欧阳雷收拾床铺而蓦然而至。很多事情,人们已经做得习惯了,习惯成了一种自然,当人们觉得这种自然,到了几乎忘却要记住的时候,却在某一天的突然失去后,忽然显出了那沉淀的威力。那威力如此强大,强大到让人刻骨铭心,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