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澈的就像是一个倒扣过来的湖，湖底无限朝上延伸。白云飘飘像是一艘艘大船，那不是在江流河道中穿梭的船，而是纵横大海的船。
阿盔坐在草地上，心思也飞上了天，以至于他没有发现头盔早已经歪歪斜斜，他的手边躺着一柄长戟，制式很普通，这是他在军械部领的。
此时，是阿盔来到狼寐草高原的第四天，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这么蓝的天。
风从阿盔而后吹来，把他的褐色头发朝前吹着，不时扫到他的眼睛。
阿盔来自红河城，那座主城就在雾纱城边上。所以它和雾纱城一样，都是昂克魔亚帝国南部之城。
阿盔从小在红河城长大，所以他从小就讨厌那座城。
那座城一年有八个月都热得吓人，麻布的衣衫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又湿又粘，但却不臭。
事实上，并不是不臭。
而是阿盔闻不到，因为他生活的地方更臭——白布街，一个只有名字是干净的地方。
每天早上，住在街道两边的夫人小姐们从二楼打开窗户，用木桶将昨晚的污秽之物随便倒在街上，这就造成了街道永远就像雨后一般满是泥泞，臭水横流。
「臭雨」之后，人们便纷纷走上街，经营起一天的营生。
这些人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让他们鼻子失灵的是挨饿的肚子。
卖鱼的摊子总是第一个开张的，红河城临近红河，所以每天都会有河鲜上市。然而，鲜活的鱼虾早早被渔夫运到了其他城区，讨好那些有钱的体面人，轮到白布街的只剩被渔网勒死、被鱼叉刺死的臭鱼烂虾。
说出来很多人不信，阿盔觉得正是因为这些腥臭反而让白布街显得不那么臭。很多时候，阿盔都会盯着案板上的死鱼瞧。
鱼的眼睛很圆，就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有的鱼眼是蓝色的，有的是黄色的，都是水盈盈的，并且所有的鱼都只有一只眼睛正对着天，就像是一口又一口等着降雨的小井，最终等来的是挑挑拣拣的妇人，随后便是剁头、剖腹、下锅。
一条鱼便这样死去。
不对。
它躺上案板的时候已经死了。
很多时候，阿盔看着这些鱼，会想两件事。
第一件，他觉得看鱼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可自己比它们更惨。
鱼已经死了，解脱了。
而他，还活着。
看死鱼，是阿盔唯一的消遣。
阿盔的摊子就在鱼摊的隔壁——他是一个修伞匠，师父领他入行的时候曾说过，修伞是白布街最有赚头的工作。
因为在白布街这种随时从天降下臭雨的地方，每个人都需要一柄伞，每个人都拥有一柄伞，而这里的人很穷，根本买不起第二把伞。
所以，伞坏了怎么办，只能修。
这番话让阿盔觉得很有道理，他自己有伞，他自己很穷，伞坏了他只能修，但他自己不会修，找修伞匠修一次一个铜角。
阿盔一琢磨，便跟了师父学艺。
事实证明，他当年还是太年轻，一个连第二把伞都买不起的人，又怎么会很舍得修伞呢。
等他明白过的时候，已经时隔两年，师父死了。
白布街需要一个修伞匠，十五岁的阿盔胃口变大需要一个能让他吃饭的营生，于是他接了师父的摊子。
这份手艺从技术上来说并无太大难度，却是一个十分锻炼人心理素质的工作。
第一，这里的人很穷，往往等伞上多攒几个洞再一起修，修伞是按次数收费的，而不是洞数，阿盔试过改革，失败了。
第二，白布街的人之所以打伞，是为了抵挡臭雨，于是伞面折缝便会积累秽物，那种干涸已经结成硬块的陈年污垢还好，像是一片片干泥巴。而有些人早上撑了伞，中午便来修，上面的脏东西还是湿的、新鲜的。刚开始的时候阿盔忍不了，所以他必须想办法分散注意力，于是他便爱上了看死鱼。
又过了两年，阿盔已经十七岁，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因为他发现了另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没有一个姑娘会想嫁给一个修伞匠。他小的时候不懂事，后来他猛然想起他的师父到死都是孤身一人。
他必须做出改变。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王爵大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呢。
阿盔有的时候会这样安慰自己。
很多年前，师父还活着的时候，老雅塔利斯王爵也还活着。那位面容慈祥的老王爵亲自来到白布街公开说要将这里治理干净。
当时王爵的身后跟着一个英俊的男人和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有着一头黄金熔炼般的长发，真好看。
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小姑娘就是阿盔的梦中情人。
后来，师父死了，去年的时候，老王爵也死了。年轻的雅塔利斯王爵上位，有人告诉阿盔，新王爵的妹妹成为新的金耀剑姬。
世界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在发生，只有白布街原地不动，还和以前一样。
从那以后，他就不在梦中思念那个金发小姑娘了，他觉得一身恶臭的自己，即便空想也是一种亵渎。
他必须改变。
他必须逃离白布街，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没有父母教过他，因为他生来没有父母。
师父教会他修伞，但师父后来死了。
他只会修伞，可除了白布街哪里都不需要他这样的修伞匠。
他曾听过很多故事，主人公们都是靠军功改变了命运，之前连看他们一眼都不屑的名门淑女们纷纷改了主意，要嫁给他们。
可红河城一直都没有打仗。
快打仗吧。
快打仗吧。
这便是阿盔看鱼时，想着的第二件事。
终于在一周前，一队军人进入了白布街，他们骑着骏马，穿着干净的铠甲，真是气派极了。
领头的人说征兵打仗，获得军功的人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阿盔流下激动的泪水，第一个报名。
几天前，他和其他新兵们一起乘坐会飞的大船——那不是在江流河道中穿梭的船，而是纵横大海的船，来到了这个名叫狼寐草高原的地方。
十夫长让阿盔上阵厮杀，他便上阵厮杀，有上了战场却后悔想逃跑的新兵，就被十夫长杀掉了。
阿盔听说敌人是个名叫军团女皇的家伙，她企图自立为王。
真是一个天大的逆贼。
白天的时候，他跟着大部队进军，冲着冲着，他还没看到敌人的模样，自己人这方突然撤退。
然而，日头西沉之后，世界却像是变成了神话中的世界。
风火雷电在夜幕之中汹涌翻滚，狼寐草高原像是发生地震般轰鸣不止，巨大的火焰流星从天而降，砸进远方友军的营地。
某天夜里，火光大起，阿盔甚至看到一个巍峨巨大的黑影，就像是传说中的巨人。
风继续吹着。
此刻，是阿盔来到狼寐草高原的第四天。
当初跟他一起来的新兵们，很多都没了踪影，或许死了，或许逃了。
谁知道呢。
阿盔毫不关心。
因为这就是那些人的命运，阿盔心想，就像案板上的那些鱼一样。
在剁头、剖腹、下锅之前。
就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