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八苦,说人世即是苦海,于是种善因求善果也好,觉悟参禅也罢,只要能求的彼岸便什么都好。
可红尘滚滚,彼岸难寻。
人在世间摸爬滚打,想求一个善始善终,却看不到靠岸的希望。
困难,险阻,灾祸,疾病,苦痛,七情六欲如同油烟,混杂着刺鼻的味道沾染着身体和心灵。
难得解脱,难得自在。
地上的人万念俱灰。
地下的人希望不灭。
张扬的体温仍在发烧的范畴,那些燥热肆无忌惮地掠夺着她的生命,不惧寒暑终究是传记小说里的妄想。
她在发抖。
有些事做过了一次,再做起来便少了太多心理上的抵触情绪。
就像底线,退让一次,再难坚守。
宁蔷薇感受着张扬的颤抖,看着她苍白失色的嘴唇,听着她的呓语,终究把她抱进了怀里。
不管这个女孩儿以前是如何英姿飒爽,如今,她只是一个病弱的患者。
突破了心里的底线,宁蔷薇竟也能渐渐洒脱起来。
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在这一刻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再没有谁会占谁便宜的顾忌。
索性,虽然长相清冷,但怀抱还是温暖舒适的。
张扬感觉自己似乎落入了浴缸,温柔且温暖的水浸泡着她的身子,让她渐渐感受到了惬意。
就像从寒冬里的屋外,走进了暖气蒸腾的屋子,柔软的被子包裹着身体,一觉天明。
她凭着感觉,在黑暗里惊讶地看着宁蔷薇的脸庞。
一只手摸上了她的头发,于是那些不安,那些诧异,都在一下又一下的抚摸里渐渐散去。
“睡吧,睡吧,我陪着你。”宁蔷薇的声音轻柔而温和。
张扬安心地把脑袋枕在了他的臂弯。
蔷薇总是这样,不管是怎样的困难,他似乎都可以坦然自若,不管面对任何人,他都如此温柔。
那就,睡吧。
总不能辜负了这一番心意。
发烧的女孩儿闭上了眼,体弱的男孩儿抚摸着她的头发。
尽管谁也不知道,在下一秒,灾难和幸运,到底是谁先找到自己的目标,可这一刻,虽然不涉情爱,却也缱绻盈盈。
……
化学品的轰鸣声传荡,然后机械挥舞着钢铁的臂膀掀翻阻隔。
十月十日,凌晨五点十三分,地震发生后的第四天。
伴随着欢呼声,通往灾区的道路终于被打通。
这一刻,直升空艇带回的影像资料创造了一片激动的海洋。
前线的战士互相拥抱,指挥室里的领导互相对视。
这是救援工作的一大突破!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胜利!
当然,接下来还有新的问题摆在桌面上,等待解决。
长水市在华国地势版图上位于第一阶梯和第二阶梯的交界处。
从雅格鲁自然保护区发源的世界第三大河恒水就在长水市旁边。
地震造成的山体滑坡不但阻拦了通往灾区的道路,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恒水的改道,同时,大量的山石对恒水的流通造成了阻塞。
堰塞湖!
从卫星地图来看,这种因为河床阻塞而形成的水体聚集区,已经出现了三百三十多处。
其中最大的林家山堰塞湖,因为地势的原因,就悬挂在长水市的头顶!
短短四天,林家山堰塞湖的水位就已经濒临危险线。
如果不能尽快处理,等到河水积蓄的水位线超过阻隔体的承受界限,那么水流便会带着成千上万吨的力量,一举摧毁所有的生命和希望。
早在恢复道路和通讯的同时,指挥部就已经组织了专家对堰塞湖问题进行了分析,以寻求最佳的解决方案。
可阻隔道路的山石摆在面前,如同拦路虎一般,让人无计可施。
只有先打通道路,才能对堰塞湖进行有效的处理。
如今,就是这个问题被摆上桌面的时刻了。
履带载着钢铁,碾过碎石,天明的时候,爬上山坡,靠近自然坍塌出的堤坝,开始对库容两亿多立方米的湖泊动手。
这是只有一次机会的动作。
即便早已经在计算机建立的模型上推演了千万遍,可实际操作的时候,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心里充斥着压力。
几万几十万人的生命,就在这苍茫的湖泊下。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决定下了,就去执行,至少比无动于衷和放任不管要强的多。
每隔一个小时,便有警报在城市的上空盘旋一次,各部门随时做好了撤离的准备。
十月十号,下午五点三十分,指挥部下令,正式开始林家山堰塞湖的挖掘疏浚工作。
水流的疏导方向选择是面向无人区,但谁也不知道,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会不会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所以必要的撤离指令早已经下达给了现场指挥部各部门负责人。
通过各种途径进入灾区的士兵,志愿者,医疗部队以及其他抢险救灾工作者也做好了撤离准备。
李兰已经在医疗组的帮助下,被带往医疗条件更好的地方。
可让冯欢感到为难的,是段秋和鱼幼薇在工作人员的劝导下,根本不为所动。
但长水一中是被明确标注出来,需要人员完全撤离的地点。
四天的时间,大部分的受灾者已经被安置妥当。
掩埋在废墟下的人,只要被发现的,也几乎全被救了出来。
虽然谁都不知道,在长水一中倒塌的教学楼下,还掩埋了多少生命和尸骨。
但再怎么痛苦,决定也要得到贯彻和执行。
长水一中的现场留下了必要的救援队后,大部队开始准备撤离。
冯欢费尽了功夫,才成功劝导了两人跟随大部队先撤离长水一中聚集点。
可是就在撤离的队伍准备出发的时候,她却怎么也找不到段秋和鱼幼薇的身影。
乱糟糟的现场让她没有办法回头去寻找她们,只能跟着大部队前往安全区。
冯欢咬了咬下嘴唇,放弃了回去寻找段秋和鱼幼薇的决定。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跋涉,队伍来到了长水市另一头的三和区安营扎寨。
冯欢跟着自己班的同学开始忙着帮助救援队伍整理物资,扎起帐篷。
可她总感觉心神不宁,无法安心投入到忙碌中去。
艾欣忙完手里的事情,递给了冯欢一瓶水。
冯欢擦了擦汗,从艾欣手里将水接过来喝了一口,她皱着眉头盖上了瓶盖。
艾欣环顾一圈,问道:“怎么没见到鱼幼薇啊?”
冯欢摇了摇头说道:“她好像没有跟过来。”
艾欣又问道:“怎么?走的时候你们俩没在一起?”
冯欢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回答道:“临走前还在一块儿,一转眼就找不到了。”
她看着远方的夕阳说道:“她可能是回去找宁蔷薇了吧……”
艾欣沉默了下来。
宁蔷薇和张扬的事情整个班里都已经知道了。
这是整个班四十多个人心里集体的疼痛。
张扬,宁蔷薇,余蕾,李兰,安小溪……
那些或受伤或失踪的人,只要提起来,就会让每个人陷入沉默。
往日朝夕相处的老师,同学,如今昏迷的昏迷,重伤的重伤,那些生死不明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
艾欣拍了拍冯欢的肩膀,安慰道:“别想了,鱼幼薇一定会没事的,她平常那么有分寸的一个人……”
冯欢没有动,仍看着远方,残红为云染上霞光,天色蓝紫晕成一片。
她喝了一口水,从石块上站了起来,似是下了决心,向前方走去。
艾欣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去往了另一处开始忙碌。
半个小时后,冯欢背着一个背包,离开了安全区,向来路走去。
刚走过一个拐角,突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冯欢转头,是艾欣。
她朝艾欣的背后望了望,然后问道:“你怎么在这?”
艾欣笑了一下说道:“我猜你一定会回去找她,所以就提前在这等着了。”
冯欢皱着眉问道:“什么意思?”
艾欣收回了手,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冯欢回答道:“我打算和你一起去。”
“和我一起?”冯欢看着艾欣的背影:“你知道回去有多危险吗?”
艾欣转过头来,笑着说道:“知道啊。”
她伸手抓住了冯欢的胳膊:“哎呀,走吧,我们一起去把鱼幼薇找回来。”
冯欢拗不过,只好任艾欣拽着,向长水一中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踉跄时,嘴角忍不住笑了一下。
……
长水一中。
孙倩正带着自己的队员,携带着生命探测装置对废墟进行排查。
在她的身后,跟着几个医疗人员。
正忙碌的时候,有一个队员带着段秋和鱼幼薇来到了孙倩的身边。
她摘下了防护帽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队员回答道:“我们正在教学楼那边工作,就发现了这两个人。”
孙倩看了队员一眼,仔细打量了一下两人,在看到段秋的时候,她挑了挑眉:“段师傅?”
段秋点了点:“是我。”
孙倩上前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段秋朝高三教学楼的废墟看了看,回答道:“我来找我的学生。”
孙倩朝鱼幼薇扬了扬下巴:“她?”
“不是。”段秋摇头道:“我的学生还没找到。”
孙倩有些疑惑地看着鱼幼薇问道:“那这个孩子是谁?”
鱼幼薇双目茫然,她仍沉浸在悲伤里。
段秋看了鱼幼薇一眼说道:“她是长水一中的学生,和我的学生是同班。”
“胡闹!”孙倩突然发火:“段师傅,还有这位同学,你们知不知道我们马上就要对头顶上的堰塞湖动手了?”
她看着沉默不语的两人问道:“刚才大部队离开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跟上?”
段秋看着孙倩说道:“没来得及!”
鱼幼薇似乎是被争吵的两人惊醒,她流着眼泪抓住了孙倩的袖子:“阿姨,求求你救救他,求求你……”
话未说完,泣不成声……
“救人,救人……”孙倩上前几步:“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我们都找不到,你觉得你们两个人能找到?”
段秋只是沉默地看着孙倩。
鱼幼薇正要说话,却突然感到一阵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