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姑病重，姐的同事常来医院看望。她们聊关于最近援藏的事情。
希檬坐在旁边用心听：万一大姑仙逝，我一个人以后怎么活？虽然几年前已应聘到一家事业单位，因为家事，李沫给办了停薪留职。如今，职位虽在，但大姑若去，这栋房子属于国资，会被收回。我连个安身之所也没有了，下班以后去哪里？一把年纪，总不能去依靠姐姐吧？
况且，姐夫已调去“驻京办”，他们夫妻情深，姐早就有意买断工龄去北京陪伴，只因放心不下生病的母亲和儿子尚未高考，才留在这里。
现在，如果大姑去世，未未今年六月也要考去北京上大学。到时，姐必将举家迁去北京，她一定会让我跟着去。可我不喜欢陌生热闹繁华，去也无趣。
西藏是佛家圣地，那里天高地阔、人少云稀，是远离俗世的绝佳去处，最适合自己的心境。若去，带上两本佛经，在佛祖脚下，不乱于心、不困于情，无思无欲，安然地度过余生，也不错。
这件事反复想了两天，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行且随心。只需暂且压在心里，不可让大姑知道。
到了第四天夜半三更，她梦见大姑病好了，她和姐去医院接。大姑却神色正经地对姐妹俩说：“我要回家了！”
姐说：“你病好了，当然要回家。”
大姑正色说：“你们知道吗？所有人都是折翼落凡尘的天使。天使的家在天上，不管天使坠落到哪里，终归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我终于可以回家了！”说完，决然地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和姐像是被定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大姑渐渐远去，肋下生出洁白双翼，向天际飞去，霎时便无踪无影。
她想留住大姑，用力挣脱地力的束缚，猛地将脚从不知名的力量里拔出，展开双臂乘风追去，却撞上一棵参天白杨，眼一晕，从树上轻轻跌落了下来，并没摔疼，却吓得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喘息不止。
拧亮台灯，看书桌上的电子台历，时间是2004年1月18号，农历十二月十六；一年里最冷的季节。
她来不及想其它，天没亮就匆忙赶到医院，见姐哭得站立不住，伏在李沫肩头。
噩梦成真，她无力地蹲在地上，掩面哀伤。
……
李沫的父母来帮忙处理后事。李母请仙问卦，说二天后宜安葬。
姐问希檬：“要通知舅舅他们知道么？”
她神情悲伤：“不用。”
姐担心道：“怕舅舅以后会怪罪我。”
“他没资格。”
姐握着她冰冷的手：“我知道这些年，你与老家那边感情漠然；毕竟都是血缘亲人，也不必太计较。”
她冷漠道：“有血缘关系，不一定就是亲人。如果用钱衡量，三百块都不值，这么廉价不要也罢！现在大姑去了，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倒在姐肩膀痛哭。
姐也伤感落泪：“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你跟我去北京，我们相互照顾一辈子！”
她抹去眼泪，语气坚决：“我不去北京，我想去西藏。那天你和同事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姐心中不忍：“那个地方生活很艰苦，根本没人愿意去。说是自愿，其实就是行政命令。领导见没人去，就想出一歪招，在总公司内部招人，借调到本单位，再以单位的名义援藏。——你想逃离，是因为杨洲？”
她闭目深想：“杨洲？你多次提到这个人，但我只对名字有一点模糊印象，其它都不记得。我怎么可能为一个不认识的人‘逃离’？”想问姐自己和杨洲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又想，算了吧，既然早已相忘于江湖，何必再提？
姐不解：“那你，为什么想去遥远的西藏？”
她透过窗户看向远方：“我知道自己从小脑子就有病，以前我不敢对你和大姑说，是怕被嫌弃。我还知道，我曾经在这个地方丢失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脑子才会不灵光。
“到底丢失了什么？我时常想得头疼欲裂，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想多了，总有一种活在梦里的错觉，身心也被折磨得疲惫。
“后来终于明白，我脑子里只有一根弦，而且这根弦不会拐弯，只能跟着直觉行事；即便那重要的东西不丢失，我也无法兼顾。因为，我只有集中全部精力，才能做好一件事情。——我选择一心照顾大姑，大姑在，我才能有家。
“现在，大姑仙去，再没有后顾之忧。我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疗伤，理一理混乱的思绪，想一想在人生这趟列车上，怎样度过余生。”
姐抚摸她的头，情真意切：“你的病慢慢会好的，不用担心。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生活向前看才有希望。西藏真的不是内地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听说那里空气稀薄，生活原始，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怎能放心？况且，你大姑我妈有遗言，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我快27岁了，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照顾。我只想去西藏。”
姐见她固执，无奈又难过：“就算你不去北京，你可以留在这里继续生活。我妈的房子虽然被国家收回，但我的房子可以留给你住；你大姑也给你留了遗产，你今后的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组成家庭，可以接受刘策或小郭老师，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关键是，对你很好。总之，你留在这里，比去西藏好得多！”
她指着自己的心：“这里，早已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无法再接受其他人。
“这些年，大姑所有的安排我都听从，唯独这次要违背。她狠心丢下我走了；你也要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再无亲人，我不想留在这个冰冷的地方，我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受不了孤单和触景生情。”
姐掉下泪来：“去西藏你同样会孤单。你不会藏语，也没有朋友，周围只有连绵的高山和稀薄的空气，如果你的肺活量不够，呼吸都费劲。你又何苦去受折磨？”
她神情坚决：“我想一个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段寂寥的日子。如果有一天，我厌倦了孤单和清苦，愿意接受世俗纷扰，再去北京找你，好吗？但是现在，你一定要答应我去西藏，求你和姐夫再帮我最后一次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