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理寺,知形势紧迫,茶也来不及喝一口,两人径直转到公廨西北角,钻入了僻静阴暗的停尸房内。
刘章将缇骑服下摆撩起,撕下白绫内里,向看管尸首的缇骑讨了一杯醇酒浸湿后,蒙在口鼻上,凑到平直躺在房内木案上的郑献尸身前,将他衣衫一件一件小心翼翼依次扒下。
随后,他双眼灼亮,整个人伏在郑献光赤的尸身上,几乎是一寸一寸查验着。整间屋子,连同周围大理寺的缇骑、官吏,在他眼里都丝毫不存在了,有的只是这一具尸身。
看着他完全忘却外物的专注神色,袖手站立旁边的孟户禁不住一脸赞赏,原本绝望的心境,禁不住再次浮起一丝希冀来。
然而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日色渐渐过午,刘章将郑献从头到脚整整搜查了三遍,连头发丝、手脚指甲都没有遗漏,却没有获得任何有用信息,孟户面色渐渐忧虑起来,两道修长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双手紧握,在房内不住来回踱步。
前去调查城门、以及郑献入城后行踪的吴奇、孙科弓等缇骑,依次返回,不敢打扰刘章,低声将调查结果禀报给了孟户,尽是徒劳无功,没有带回任何有用线索。
孟户越发焦躁。
然而,看着刘章依旧神色专注,一件件又查看起郑献的衣衫,孟户只好再次压下心头的急切,虽然已不抱多少希望。
孟户微微闭着眼,不断盘算,如果刘章宣称没有丝毫收获,这件案子成了无头公案,接下来将如何应对?
停尸房外,大理寺公廨,忽然一阵凌乱脚步声响起,似有一大群人由远嘈杂走来。
接着,房外,就听有个颇具威严、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王融,你不去公干,戳在这停尸房外作甚?——你在这儿,也是正好,温柔坊南曲妓院男尸可在里面?这位是万安令张仪大人,且来接手此案,赶紧将男尸移交给万安县衙的衙卫。”
“马原大人,这、这……恕我难以从命……”守住门外的王融,似乎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堂堂大理寺卿为这件案子焦切的如热锅蚂蚁,不顾忌讳,亲身呆在停尸房内细细搜寻线索,少卿居然愣头愣脑带着万安令来,就要将这案子给移交出去,禁不住大为愕然,“吃吃”地道。
“放肆!你一名小小寺丞,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吗?”似乎没有想到会听到吴奇这等回答,马原大怒。
“呵呵,马原大人,你们大理寺风气还真是开明,你身为堂堂大理寺少卿,从四品高官,居然一名不起眼的小缇骑也敢随意顶撞你,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啊。”又一个阴柔刺骨的少年声音响起,火上浇油道。
马原更怒:“敢如此对我说话,谁给你的胆子,今日我不将你……”
“我给他的胆子,——今日你要将他如何?且说来听听。”听到这儿,孟户再也听不下去,一拂袍袖,面色阴沉如水,昂然跨出了停尸房。
看着自低矮阴森的停尸房内钻出的孟户,马原双眼瞪大,如见鬼魅:“大人,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你什么时候回……”
“大理寺接手的案子,又是我这位大理寺卿亲自追查、督办,我就问,没有我的命令,谁给你的权力将之移交给万安县衙的?”逼视着马原,孟户目光如剑,冷冰冰地质问。
被主官当众厉声责问,马原也是堂堂少卿,从四品高官,以往的话,即使不能反驳,也会愤然拂袖而去。然而今日他怀有私心,背着孟户捣鬼,却被孟户抓了个正着,心头不免慌乱,面对孟户的喝问,禁不住口舌讷讷,不知所云。
“我万安县接到温柔坊南曲妓院报案,说无缘无故被人给封了院子,无法营生,要我给他们做主。既然有人报案,本官免不了要前去查问,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那曾想,原来是大理寺的手笔。
而再一查问,呵呵,隔壁院子居然还死了个嫖客,也被大理寺给收了回来,——这都是在我万安县管辖,是我万安县职权所在,大理寺何时也有这等权限了?本官不免就要来问询问询,你们大理寺,不觉得逾越了吗?”也许看马原气势完全被孟户压制,那个阴柔刺骨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面对孟户这名堂堂大理寺寺卿,居然也语气嘲弄,肆无忌惮。
在马原身后,就见一名十七八岁、面色阴鸷的少年官员,斜斜依靠在一具铺有锦衾、由八名衙卫抬着的——宽大奢华的软塌上,居高临下斜睨着孟户,神色大为无礼。
官员出行,有骑马的,有乘轿的,有坐车的,这家伙竟然坐在一张软塌上,并且还要衙卫抬着,却是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少年官员头戴两粱进贤冠,身着一领深绯色圆领襕衫,胸口还绣有一只仙鹤,佩金龟袋,腰束一根明晃晃的犀角銙蹀躞带,分明一名四品高官,正是当今圣都万安县令张仪。
张仪倒也罢了,但他的兄长可是当今武朝最为权柄熏灼、气焰煊赫的控鹤监张昌。
张昌肌肤如玉,身材修长,举止优雅,通晓音乐技艺,深得圣皇恩宠,一日须臾不可离。圣皇侄子和国公姬承恩、周王姬孝思,以及宰相楚重华,逢两弟兄乘马出行,都要争相牵马。
张仪的万安县令,也是张昌奏请圣皇而得任命。按规制,大周朝四品官员只能够佩戴银龟袋,张仪佩的金龟袋,却也是圣皇特赐,——张昌得圣皇恩宠之隆可见一斑。
正因为有权势滔天的兄长作为依靠,张仪在帝京可谓胆大妄为,骄横跋扈至极,鲜少有人敢惹,无论官员百姓,见到衙卫抬着他的软塌,远远就遇蛇蝎般闪避一旁。
“大理寺职责不过是审理犯罪的百官、帝京徒刑以上的案件,以及各州县呈报的疑难案件,——调查横死的嫖客,封禁妓院,这类案件什么时候归属大理寺职责了?嗯?明日朝参,我倒要上奏圣皇,看看是何人在乱用职权。”倚躺在软塌上的张仪,逼视着孟户,话语恶毒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