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不到三丈的草地上与白衣男子低声说笑, 言语动作与三天前没有半点不同,关灵道皱眉看了好半天, 眼看着他们又要做不能言说之事, 忙不迭地走开了。他满心狐疑地沿着山路慢慢行走,除了这两人, 却连其他半个人影也见不到。他不知不觉地又来到藏书阁,走到一排排藏书前低头细看, 之前离开时乱放的书已经回到了原处,像从没有被人动过一样。他自言自语道:“这地方, 来来回回竟只是这三天。”
三天一到, 一切回归原样,周而复始。
画里的人竟然在这么个地方住了几百年, 困在反反复复的往事里。要不是有花落春, 只怕这画中人自己也要发疯吧?
花彩行说画中人当年救了花落春, 可是多年来,究竟是他救了花落春,还是花落春救了他?
关灵道走到藏书阁无尽的墨色虚空边缘,脚下的青石地面上有他画下的三道痕迹,他心头沉重地蹲下来用手指粗略比划着,百思不得其解地蹙着眉。
地面的边缘消失了, 比起三天前来大约短了两寸有余。再这么下去,几个月后这藏书阁要不见了。
画里的人究竟是去了哪里?还有,这么大个地方,他怎么除了春宫什么人也见不到?难不成他真是个色痞, 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春宫?
慢着,但是老者布道,上千弟子听课又是怎么能看见了?
难不成是因为那少年跟秃头鹰打架的时候,正巧能从上俯瞰那布道的空地?
他心头微动,在青石地面上缓步踱来踱去。细想来,他似乎真只能看到这少年的所闻所见。
这又是怎么回事?
有些事情不敢去细想,越想竟叫人觉得越怕。
关灵道默然在角落里坐下来,轻轻摸着自己的下巴。如今事情有些不太好,不但这画里的世界快要消失,他连画中人的影子也见不到,出去这么说势必是要找死。花落春几百年来杀人无数,不像计青岩那么出手小心,他要是没有个好对策,香香师父怕是要抱着他的尸体哭了。
也不知师父对他用情深不深,他要是死了,不知师父会不会记挂着他?
关灵道意兴阑珊地随手翻着书,轻声自语道:“花家主,你男人对你用情怕也不过了了,要是他真想见你,怎么也不拼了命出来露个脸?”
出了藏书阁又在山间乱飞,人虽见不到,前上清的古迹却是到处都是。当年的院落楼阁如今早已经变成了废墟,他默然地看着,忍不住又回忆起在上清宫里那无忧无虑的一年。
今夕不比往日,那时候他每天操心的事,也不过是同君墨打架,哄着花花草草听自己的话,时不时担心计青岩看穿他。
如今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思绪越发杂乱,不知不觉地天又黑下来,关灵道随便找了棵大树倚着,心思沉重地取出自己挂在腰间的黑色短刃。
冰凉冷意从短刃贴着皮肤散进来,时不时听到里面魂魄的凄厉呼喊。这是充满恨意的魂魄聚集而成的魂器,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当年的往事,却忘不了自己的恨,日日夜夜逃不出自己的牢笼,只想让别人跟他们一样痛苦。
这短刃想杀人,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平时什么事都能一笑了之,唯有这短刃他没同计青岩提起,即便是在师父面前,他也有不想说的秘密。
关灵道心思杂乱地闭上眼,不久,意识有些不清不楚起来,一会儿同老师父吵架,一会儿又勾着计青岩的肩膀哼小曲,紧接着计青岩不知怎的变成了白衣男子,端坐在湖边冲他训话。忽然间眼前一片黑暗,什么杂音都消失了,只听见一个男子变了调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愿化作天地间的戾气,只盼你来生欢喜无限。”
他一惊。什么意思?谁要变成戾气?他上辈子过得不好么?
一切都安静下来,四周黑暗寂静无声。
关灵道有些慌张地四看,不知为什么对这暗沉沉的景象有些怕。
在这时,他的周身像是火烧般痛楚起来。火焰自脚底蔓延至四肢百脉,不是寻常的火,而是从皮肤烧到了内脏,烧到了骨头,从里到外都在痛。他忍不住发出难以控制的声音,声音因痛楚扭曲沙哑得不能辨识。痛苦之中,灼烧突然间消失了,关灵道浑身冷汗地往四周看着,心头却更是害怕,像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紧接着,身体到处一阵疼痛,像是被钝刀子割着,一点一点把他的皮肉割下来,剁成碎片。
关灵道痛得眼睛里聚满了泪,身体困住不能动,不知不觉地恨意突起。他感觉得到,恨意正在扭曲着他的性情,他本是个欢欢喜喜的性情,如今却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杀了。
“师父、师父……”
他意识混乱地喃喃自语。
手腕倏然一凉,关灵道立时间睁开眼,周身的痛楚不知不觉地消失。眼前站着一个身穿红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容貌端秀,看起来像是个好性情,气色却凝重肃穆,目光里的冷意甚至有些怕人。他的手抓着关灵道的手腕,身体在空中飘着,像个魂魄似的有些通透,透过他可以看见挂在墨色染盘上的明月。
关灵道不敢乱动,嗓子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是谁,怎么能看得到他?
“你可是画中的人?” 关灵道的声音干哑,“花家主派我来找你,你——” 是不是要消失了?
红衣男子没有说话,像是花家主这几个字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只是看着关灵道的脸。他的身体时而清晰,时而消失,关灵道心里着急,反抓着那红衣男子的手腕道:“我该怎么救你?”
红衣男子的嘴唇动了动,关灵道却什么都听不到:“你说什么?” 那红衣男子突然间翻手一推,一股大力迎面而来,关灵道忙不迭地起身后退,四周的景象却突然间急速离他而去,天旋地转,像是被扔了出来。
他的头有些晕沉,抬眼四看,自己已经离开了上清宫,周围犹如云雾般模糊,隐约可见几步开外的计青岩。
回来了,他已经离开了古画,回到花落春的院落当中。
四周的烟雾之味极浓,关灵道顺着青烟飘动,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
躺在计青岩怀里的身体动了动,睁开眼。计青岩低头看着他,呼吸忽然间舒缓,紧绷的身体也稍稍放松下来。关灵道默默望着他额上的细汗和他眸中难以辨识的情绪,干着嗓子说:“师父莫为我担心,我死不了。”
还没干够你呢,死了怎么甘心?
花落春冷笑一声:“说了他不会死,死也是死在我的手里。”
关灵道这才想起自己在画里待了整整四天,计青岩见他毫无音讯,怕是已经等得怕了。他的心中愧疚,在花落春面前又不好去握计青岩的手,慌张讨好道:“我在里面时辰久了,害得师父为我操心——”
计青岩的眸中跳着小火花,一簇一簇的,关灵道觉得这火花有些熟悉,怔了一下心头欢喜,黏黏糊糊地看着计青岩的双眸,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师父用不着担心,我命大,想死也死不了。”
哪能这么轻易地没了呢?心头微异,不知怎的又想起画里的少年和白衣男子。
计青岩闻言没吭声,把他放开,不发一言地站起来。关灵道知道他在外人面前揽着他已经是出了格,一脸尴尬地笑着,向花落春正色道:“花家主。”
“你见到了什么?”
“花家主所见的画中之人,是个身穿红衣的男子?”
花落春的双目如电,呼吸却微有些浮动:“你见到他了?”
见到了,却是个魂力不足半通透的影子,飘飘荡荡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这话要是跟花落春说了,他势必要逼着自己寻求对策,可他现在却什么办法也没有,花落春听了怕是要不高兴。
“画中灵气消退,他近来身体有些不适,因此没力气出声。” 关灵道看着花落春的脸色,“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如何为古画延续寿命。”
他清楚这古画里的男子多半已经没了救,但画中人不死,花落春可能不会杀他,画中人死了,自己却是死路一条。
“他说什么了?” 花落春坐下来低头喝着茶,脸色看似不在意,声音却有些起伏不定。
关灵道的额头渗出细汗,倘若他说出真相,说自己不晓得如何如何救他,成了个无用的人。但要是随口胡说,花落春洞悉人心,他一不小心会露出马脚,断然不能随意撒谎。
“他说,画里寂寞,时不时想起花家主。” 俗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死马当成活马医,只好先说几句他听的。
果不其然,花落春端着茶杯的手微抖。“他气色如何,脸色是不是还时常发白?”
关灵道的心头黯然:“气色有些不佳。”
花落春又低头喝了一口茶,呼吸却还是难以平静:“我上次教他的聚气心法,他有没有时常修炼?”
“有,每日都修炼。” 关灵道说。
倏然间,一阵猛烈疾风袭来,关灵道只觉得自己的颈项被人生生掐住,脚底划着地面不住地后退,呼吸不顺,混乱不堪地以后背抵住冰冷墙壁。花落春阴沉的面孔近在咫尺,双目血丝充斥,手指深深陷入他喉间的肉里,直把他的骨头掐得作响。“你胡说,我根本没教他什么聚气心法。” 他的眼睛像在看一个死人。
关灵道在心里骂了花落春八辈子的祖宗,满脸紫涨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怒目而视。花落春的手轻轻一动能扭断他的脖子,这时候连计青岩也不敢做些什么,在他身后屏住呼吸冷声道:“花家主放开他。”
花彩行也强自镇定地低声劝着:“家主,家主三思。”
“你敢骗我。” 花落春的手骨咯咯作响,周身煞气如淡淡黑雾般散出,把个院落也弄得愁云惨淡,“他究竟是怎么了?”
关灵道艰难地闭上眼又睁开,嘴角微勾,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无声的字。
“你说什么?” 花落春眯起双眸。
关灵道又勉强笑着说话,却还是没人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花落春的手一松,把他放开了:“你刚才说什么?”
关灵道手支着墙壁咳嗽,又不清不楚地说了几句,花落春越发不耐,拉起他的衣领道:“说清楚。”
关灵道笑着看他:“我说,我不想告诉你。”
花落春的脸色倏然变冷。
“花家主也知道我是魂修,无牵无挂的,死死了,没什么大不了。花家主要杀我也好,要折磨我也好,我这些年来并非头次受折磨,这次也不会放在心上。我的天性是如此,别人对我好,我十倍百倍地报答,要是别人使蛮力逼迫我,我也只好说声你去死。如今唯有我知道那红衣男子的境况,唯有我知道如何救他,花家主想要我尽心效命还是一死了之,全凭花家主说了算。”
花落春咬牙望着他,忽然间以眼角的余光看了计青岩一眼。
这一道目光引得计青岩和关灵道同时一动,关灵道忙不迭地咬牙说道:“你要是敢动我师父一下,我叫你那红衣男子死在画里,永不得跟你相见。”
花落春冷冷地看着他:“救他。”
关灵道冷笑了一声:“花家主有求于人时,给人的恩惠是让人活命么?”
“你救还是不救?”
关灵道默然望着冰冷不动的计青岩,心里面忍不住又有些着急,他随口胡说自己能救他,但是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知该怎么办?
正在暗地里想法子糊弄,忽见一个花家弟子从院落门外走进来,低声说道:“家主,归墟神宗传来消息——”
“有什么消息改日再说。”
“是。” 那弟子不敢再说什么,连忙退下去了。
关灵道若有所思地望着墙上古画,忽然间生起一念,问道:“我兄长说,紫檀宫也有幅古画,是颜無老鬼的打坐修炼之处?”
“是又如何?” 花落春蹙眉,“那幅画的禁制不强,听魂者大都可以进入,除了个修炼的水池别无他物,是个空空如也的所在。”
禁制不强,则说明颜無的魂力低下,只能阻挡魂力不高的人,远远比不上红衣男子的厉害。
关灵道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自己却也说不上来,说道:“我想进去看看,那幅画的寿命不短,说不定有什么蛛丝马迹。”
花落春望他片刻,低声向花彩行吩咐了几句,花彩行进了内院,少时从里面取出一幅古画来,挂在墙上打开。这画黑不隆咚的,远远比不上红衣男子画得秀美,关灵道皱眉端详片刻,看不出个所以然,心道画如其人,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在那古画前坐下来。
魂魄刚要离体,忽然间肩膀被人一压,计青岩在他身边说道:“我跟你一起进去。”
关灵道心里一阵暖潮,师父想必是真的死他了,生怕他再出什么意外,去哪里都要陪着。他虽然长得举世无双世间难得,性格又讨人喜欢,师父也不必看得这么紧。他现在跟师父说几句话忍不住高兴呢,能跑到哪里去,更舍不得让师父守寡。
关灵道哑着嗓子,用袖子扑打着自己身边的蒲团:“师父想进去也好,拉着我的手,别跟丢了。”
计青岩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来,拉起他的手腕。关灵道忍不住又笑道:“师父干净,别让地上的灰尘脏了衣服。”
说着把计青岩的袖子拉上来。
花落春斜睨着两人,忽然间低声吩咐几句,花彩行垂首应了,也在关灵道身边坐下来:“我也进去。”
计青岩冷冰冰地望他一眼。
花落春淡淡道:“彩行懂画,或能帮上一二。”
什么帮上一二,不是为了监视他们,说得这么好听。
关灵不好说些什么,闭上眼魂魄离体,荡在空中,引着身边的两个魂魄慢慢飘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新了,小攻今天受了刺激,要大幅度提升修为了。
下次更新是下个星期一。不说个时间永远不会逼着自己写。(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