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你做什么！”红梅伸手，一把扯住那女孩子。
“我得走，红梅，我得走！我一定得去。”鸳鸯的神情，活像是被魇住了。但红梅看出她是清醒的。
刚才那件事刺激到每一个人，但十七岁的鸳鸯，她是被击中的最厉害的一个，内心深处的恐惧冒出来，她焦躁地几乎把自己的手指头啃出血，所有感官都悬吊到那一件事上去了——找到那个男人，那怜惜来之不易，绝不能失掉。
红梅恨的想一巴掌抽到这姑娘脸上去：
“你昏了头是不是？”
可是终究是落不下去，她在对方脸上，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伤痛又焦灼，像落在方寸陷阱的受伤小兽。
鸳鸯执拗地看着她：“红梅姐，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就是死了我也要去。我会当心，我认得路的。”
红梅瞠视鸳鸯，心头一点点漾起宿命般的无可奈何：
“我陪你去，找到他，我们一起回来。”
于是，在这近黎明的时刻，两个女人，蹑手蹑脚，爬上木梯钻出洞口，沿这废墟一路而去了。
唐梅雅从这一天之后，再也没见过这两个妓女。
多年后的某个下午，她人近暮年，已经略微有一点老花，在图书馆查阅那些年月久远的剪报。
她突然停了下来。
这样阳光温润的午后，她竟然又开始觉得冷。三十年，也摆脱不去的冷。
映着黑体字的脆弱纸张在她手里，这种阴郁的暗黄，如同1937年冬的天空。有些事，你面对了一万次，灵魂还是逃不开被它击中。
她闭上眼，再睁开来，抖抖梭梭地戴上眼镜，仔细读这一纸的惨痛：
“这些警察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守卫军，他们在中华门等地浴血奋战，减缓了日军的进攻速度，同时负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们是南京城破的第一批牺牲者……”
唐梅雅苍老枯瘦的手指在名单上一行行划下去，然后顿在细小的两个汉字上。
陈九。
让我们重回到那个呵气成冰的冬日清晨。十七岁的鸳鸯并不知道她的男人早已在三天前，在破城而来的日军和那全城的大溃逃之间，用他的血肉之躯，起着微小却绝不是不足道的缓冲作用，他灭掉了三四个鬼子，之后被一颗流弹迎面击中。
生命是突如其来静止的，震耳的枪炮声瞬间止歇。那恍若天地初开的寂静中，他看见他的鸳鸯，坐在寒风里，怀抱琵琶瑟缩成一团。他只觉得心尖子颤了一颤，这是这个男人生命的最后一点迹象。
他倒了下来，在混乱中被战友踩踏而过——短时间内这些人也都相继赴死，接着日本人开进来，坦克一寸寸从堆积的尸身上碾过去。
这些这些，鸳鸯一无所知。
她只是和红梅两个凭着一点回忆，在那交错的小巷里摸索。
“是这边不是？”鸳鸯压低喉咙急切地问。
“记不真切了，容我想想。”红梅看着眼前的空荡一片，只觉得每条路都像，又不全像——来的时候那样惶急，只顾黑夜中跟着跑，哪里辨的清楚。
如果这时候有人发现她们失踪，追出去或许还追的回来，她们此刻并没走出多远。
可是没人，两个女人就那么战战兢兢地找了其中一条转了出去。
一转过来她们就呆住了，这里近乎是一片废墟，沿街人家，大部分烧的漆黑，墙上，地上，到处是班驳的弹坑。
空气里浓烈的血腥让她们俩同时开始战栗，只见青石板路上发黑的大片血痕，一直蜿蜒到了巷子外头，一只瘦骨嶙峋的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不动声色地抬起碧油油的眼珠看看她们，然后低头去舐那路面。
“鸳鸯，我们得回去。”
“他们……已经来过了这里……不会再来了吧。”鸳鸯颤抖着回答，咬着牙。
“这谁说的准，听我的，快走。”
鸳鸯在昏茫中摇摇头，迟疑地迈了几步，那只猫往后一步，紧张地弓起身体，警惕地看着她们。
红梅跟上去，正要说话时看见猫的胡须上沾着一点东西，她惶惶然一转头，只见一块木板下，一只残缺的手，像垃圾一样搁在废墟中间。
她猛然掐紧鸳鸯，一阵头晕眼花，“哗”地呕吐起来。
这一下视线离的地面近了，才发现，不止血迹，还有什么湿黏的东西，不能想，一想她几乎要尖叫出声。
她直起身，扯住懵懂中的鸳鸯，转身就往回奔。
就在这当儿，来的路上传来皮靴的声响。
据后来这个分队的其中一个士兵招认，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一街之隔的地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们那时正为这附近已经被先他们一步的某些战友掠夺一空而沮丧。
而这在他们失望的当口，突然就起来一个声音，女人的尖叫，听上去还非常的年轻。
这些日本兵马上被这一声振奋的如虎狼附体，十来个人不用任何号令和手势，不约而同的直奔花姑娘的方向而去。
红梅想去捂鸳鸯的嘴已经来不及了，一个赤身裸体的、肚肠流了一地的女人，就横在一堆杂物后面等着她们的视线。
几秒的时间，那皮靴的声响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杂乱的往这边涌过来。
鸳鸯还没反应过来，全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而红梅听见自己的牙关磕的像指缝间搓的哗啦啦的骨牌，她狠狠推着鸳鸯：
“傻子！快跑啊！快跑！”
鸳鸯真的跑了起来，她果然已经被吓的不知所措，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茫茫然的扯开两条腿，在血腥浓重的清晨中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她迎面撞上了另一队日本人。
两个女人被拖到一处，发着抖用力抱住彼此，再被粗暴地扯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