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落被接到那里的时候,看到叶先进正领着自己的兄弟伙儿在一旁凑热闹,她瞧得出这都是给部队家属安排的健康活动。
她看得明白,抗击“非典”嘛。
当然她也看得明白,这一帮子特种兵纯属下山瞎凑热闹,首长给了几天假放,就跑人军队里凑热闹了。
这其中的大大小小参加活动的军官也不少,阵势挺大,也怪不得他们会来这里凑热闹,牧落也不爱凑热闹,本就打算在一边看看别人革命家属的风范,一场比赛看下来,闹了不少笑话,她笑得合不拢嘴,都是夫妻搭档的游戏,老夫老妻在一起的画面很是搞笑,她看着,心底里也希冀着。
南度拉着她站在人群后面,双手从后面搭着她的肩膀,明眼人儿都看得出这是一对儿。这两个人,光天化日卿卿我我,那些小情侣刚开始谈恋爱连个手都不敢牵,搁在这俩人身上就像是个笑话。
有一个兵眼尖看到了她,吆喝起来,“嫂子嘿!”
这一吆喝,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在场的很多军官都认识南度,也跟着看了过来,那些个军嫂八卦地笑着,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些兄弟隔老远都吆喝着:“之前贵州一见,兄弟们眼拙,竟没认出来是嫂子!”
“我说呢,队长那天连司令的面儿都没见着,原来是瞧嫂子去了?!”
说起这谢司令被南度放鸽子的事儿,圈子里被传得沸沸扬扬,从云南回来的那一天,不邀功也不领赏,得了头功的人,给叶副队交代了一句,自己先跑了。谢司令当时说起时就是一脸恨铁不成钢,“也是个没出息的!”
于是“没出息”这一句就给传遍了这一圈子,那一句“也是”说的正是南度的父亲,前军区司令员南正远。这谢司令一句话骂了父子两人,让不少与之亲近的人笑话许久。
“既然来了也别闲着,南度你小子,带了媳妇儿来,这活动你可就跑不掉了啊!”
南度硬是站在那里没让牧落往后退,反而是把她推前去,也不多做介绍,侧头问她,“沙地和障碍跑道,你要哪个?”
牧落看见一对夫妻在沙地上乐呵呵地抱在一起,男女力量悬殊,男方护着女方,就是摔倒了也是恩爱的姿态,她虽然羡慕,可她知道自己和南度如果参与,强强联手又大概没有意思了。可障碍跑道她更不愿意,那都是爷们儿干的事儿,她要做了,还怎么树立贤良淑德的形象?
她为难了,听着南度话里的意思似乎也不大想让她去,于是她顺水推舟,一扭头就钻进了他的怀里,说,“我昨天感冒了,没精神儿。”
南度转头就给那群等着看热闹的人说,“她最近生病了,不好意思了各位。”
“我瞧着着姑娘精神头儿挺好,”一位稍显年轻的军官走过来,平日私底下和南度关系应该不错,说话也特大方,“我媳妇儿学医的,光瞧这面色红润,可看不出来什么病态。”
这话一说完,他媳妇儿就跳了出来,使劲儿往军官的背上一拍,嗔了他一眼,“别人小两口干了力气活儿,可不就没精神吗,净瞎说!”
周围都是一片笑声,军嫂们有的笑得特别大声豪迈,和着一群军人的笑里,略有些刺耳。南度也没忍住笑了,牧落石化。
那位军嫂拉着她,热情地说,“妹子你别介意啊,都大老爷们儿,糙得很。”
牧落讪讪地笑着摇头,直想往后退,南度一直给她顶着不让她得逞,她瞪了他一眼,南度低声说,“这些都是得叫一声嫂子的,你这逢人警惕心过强了,今后得改改。”
她欲哭无泪,对着那位军嫂说,“没事儿,您说的……都是事实,我干这些都不行,就是来凑个热闹。”
于是有人来拆台了,往人群里一吼,“不能啊,当年嫂子可是带着重伤追着人跑了几公里的山路,难不成兄弟们都看走眼了?”
“……”她气噎,睨了南度一眼,怎么带的兵?也不好生管管!
南度想笑又必须得憋住,故作严肃地呵斥了那一位兵,“都说了你嫂子身体不舒服。”
她虽然得改掉这毛病,可南度也没有强迫着她,最后还是带着她去了操场避开了人群,她四处张望着这军人的平日里呆的地方,设施简陋但整齐有序,连周围种的树都仿佛是效仿了军人的整齐归一。
可她突然却犯难了,“北京现在封城了,我怎么回上海?”
南度别有深意地丢给她一句,“当时为什么要去上海?北京不好吗?”
明知故问!她瞧他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像是真不知道,合着别人生了这么久的气,他连个原因也不知道。
她总觉着这之间有事儿没给弄明白,就比如是南度这幅毫不知情的样子,说的话里那份试探之意,都让她觉得这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南度一直是个明白人儿,许多事情就算不知内情也能猜得到一二,就这件事儿她估计南度猜得到,可他一脸真挚,她又搞不明白他是不是真不知道。
她提了一口气,意图提醒他,“你消失了一年,就没想过和我联系联系?”
想和她联系的时候,没发现许笙也在找他么?这样总能想起来那天晚上人许笙一把辛酸泪的倾述,他还给了回应吧?
可是她高估了南度对此事的理解能力,南度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气我没有和你联系?”
她一噎,不死心地继续提醒,“你那天和段晖他们不是喝醉了吗?”
喝醉了干了什么混蛋事儿不记得了吗?!
南度很奇怪,“是喝醉了,可后来你不也扶我回去了吗?还陪了我一宿,”然后冷笑一声,“我一醒过来就找不着你人影儿了。”
这次她急了,“我什么时候扶你回去了?还陪了你一宿?!”
南度呆滞了一刻,然后顿时就什么都想明白了,看着她话也不说了,连眼神儿也不对视了,就她一个人干着急,就差没掐着他的脖子问话。
“陪了你一宿?!我……”她气得腰杆子疼,都快要哭了,“我陪你一宿?到底是谁陪了你一宿,没人告诉你吗?”
南度依旧恬淡地往前走,步子迈的跨度却越来越大,她跟在后面上蹿下跳,“南度你站住!你说清楚你们都干什么了?!”
南度微微一笑,“我们什么都没干,真的。”
“你没干什么,可是她呢?人对你什么心思你不知道啊!她要对你干点儿什么,我……我……”
这纯属一个火坑,南度不敢往下跳,走着走着,两个幼稚蛋就追逐起来,南度这人损,对自己亲近的人更损,牧落追不上他,就看着他身手敏捷地翻身上了二楼,站在窗子口两个人对峙。
牧落站在下面给气笑了,“你下来,别以为我上不去!”
“你别气,咱俩真的什么都没干。”
“真的?”
“真的。”
她假意思索一会儿,说,“行啊,我信你一次,你先下来。”
南度头一次这么天真,她仰头笑得阳光灿烂,仿佛真的没有生气。他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口是心非有多可怕,牧落的醋劲儿比一般女人大,就等着南度跳窗下来的那一秒没来得及站稳,脸色突变,三步冲上去就是一个后旋踢,南度反应快躲了过去,哭笑不得地防着她,从开始有秩序有规律的拳法变成一顿无厘头的拳打脚踢。
南度倒是不疼,最后让她把手给打疼了,他见她没气势了,才赶紧将她连手带人包揽住,“不闹了啊。”
牧落一口咬在他手上,“你是不是跟她说什么了?”
“当时以为是你呢。”
果真是一场乌龙,她后悔了,后悔不该就这样离开北京,离开盛乐陵。
想起了盛乐陵,她突然就忘了南度和许笙这事儿了,一个激灵挣脱他的怀抱,南度被突然挣脱开了,心情不爽快,又把她搂了回来。
她也没见过南度这么幼稚的一面,啼笑皆非地说,“我打个电话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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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门前的人特别少,可以说,除了几个带着口罩的军人,就没几个人了。牧落上一次来还是被代明洋带着来的,代明洋闹腾,非得带着她把北京的几个大景点逛完,那一口流利的京腔她至今都还能记得些许——“咱北京这地方啊,要没了这天安门天坛颐和园,还真看不出咱这座城市有多少儿年的历史了,就你们那教科书上看到的北京,不亲眼看一看,那还能叫北京吗?”
那个时候的天安门游客旅团特别多,热热闹闹的,大热的天儿也不例外,可现在看看,这么大的一个广场,就只有寥寥的一两个小贩摊和军人,她站在那里特别显眼,四处张望,瞧得出是在等人。
“落落——”一阵欢快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引得她注目看去,盛乐陵张开双手朝她跑过来,白底衬衫外面穿了一件黑色的中长马甲,身材高挑,脸蛋漂亮,干练干净,要是搁在以前,回头率一准儿不低。
盛乐陵一上来就给她一个熊抱,“你电话里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这当头你回北京,不怕死啊?”
“我要是不回北京,大概有比死更难受的事情。”
盛乐陵戳着她的肩膀,坏笑着说,“自己说,非得回北京,是不是因为想我了?别客气,尽管想。”
她失笑,“怎么还这么自恋呢?”
两个人之后在一家火锅店坐下,火锅翻腾起来的热气搁在两人之间升起,她不喜欢吃羊肉,盛乐陵就挑了一家自助餐厅,这家餐厅好在环境不错,火锅香料钻进鼻子,盛乐陵等着火锅沸腾,“信哥上次和我说,重庆的火锅一绝,一条美食街下来几乎全都是火锅和那什么……串串?”
“咱俩找个时间去重庆兜一圈呗?”盛乐陵搓着手,“重庆的夜景不错,还有好多好吃的。”
“行啊,”她搅着锅里的红油,食物全都翻涌上来,她开动筷子,盛乐陵嘴里含了一块肉,含糊不清地说,“国内现在闹‘非典’,动荡大得很,闹到欧洲去了。”
“那天晚上信哥让我仔细查的病的名单内有没有他的父母,我告诉他没有,信哥才放了心,”盛乐陵说,“可他爸妈不见得有多关心他,信哥还不知道呢,他妈妈都离开北京避灾去了,就他爸一个人,关注人民大众都来不及,更何况他。”
牧落微微叹气,“这话你可别告诉他,戳人心窝子。”
“我这么善良,能说得出口吗?”盛乐陵挑了一片肉下锅,“我爸妈前几天还接到了一个越洋电话,是代明洋妈妈打过来的,听说北京闹得凶,就想替人问问。”
牧落的动作戛然而止,“代明洋”这三个字就像是盛乐陵心里的*,她知道那爆破力有多惊人,一个女孩子所有的第一次全都给了这个人,嘴里说着不在乎,可真正割舍了,又有多舍得?
盛乐陵说起一段时却是面无表情,盯着锅里翻腾的红油,“代妈妈说‘替人问问’,替谁问,要问谁?我家在国外没亲戚,这一句‘替人问问’,不就是代明洋吗?姑奶奶当初就和他断得一干二净,现在隔了那么远还打一个电话过来问,自己不问却让别人问,什么意思?和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吗?”
“乐乐……”
“我没事儿,”盛乐陵看了她一眼笑道,“别那么担心我,咱学校比代明洋外形好的,优秀的男孩子海了去了,我能放过他们?”
牧落皱着眉头,“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抢过电话逼着他接了呗,我让他要走就走远点,有本事别回来,断了就断了,以后不要再联系。”
“落落,”她说,“我想起他回学校办理退学手续的那一天,他整个人都快要废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他那个样子,仿佛天都塌了下来。”
“这破学校竞争压力太大了,我想出人头地,得受多少委屈?”盛乐陵放下筷子,“我爸妈当初就不支持我考这个,唯一能支持我的你们也全都走了,真是窝囊。”
盛乐陵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颇有些自嘲,后来絮絮叨叨也说了很多,想到了什么说什么,说了很多,说她们寝室有个姑娘,和她一同竞争一部电影的试镜,她落选了,后来才知道那姑娘是陪了导演睡了一晚上。盛乐陵也说,这个圈子太脏了,这还是在学校,今后的日子里只会更残酷,没了代明洋,她怕自己撑不住。
大抵是以前没活得这么窝囊过,大抵是急于证明自己没了谁都可以,最后却仍在原地打转,盛乐陵揉乱了头发,烦躁得红了眼眶。
这家餐厅的服务生经过她们面前时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手里端着的盘子一抖,东西就给抖地上去了,盛乐陵见了,笑出了声。
那位失手翻了盘子的男服务生特别不好意思,可什么话也没说,就给她递了一块手帕。
盛乐陵接着手帕也是愣了一下,她赶紧开玩笑,“行啊,就这样还能有个护花使者,实在是佩服。”
盛乐陵推开她,总算是笑了。
后来她就和盛乐陵一起逛到了晚上,分开的时候盛乐陵说,“我们学校停课,我都快无聊死了,落落啊落落,您谈恋爱闲暇时能不能来探望探望我这孤家寡人啊。”
她笑着,应了下来。
回了家后,屋子里黑漆漆的,她摩挲着去开灯,摸到了开关正要按下去,忽然就被人抓住了手。
那温度有些熟悉,可她一时情急没有想起来,另外一只手劈了过去,却被对方截住,她闻到了某个人身上专属的味道。
她轻佻地说道,“夜袭啊。”
“这是我家。”
黑夜里她的视线被一道黑影所覆盖,唯一的光亮来源也被他高大的身躯垄断,她眼睛里晶莹闪烁着微光,这种距离太过于危险,她虽然不止一次想干这样的事儿,可到了正干的时候,又突然觉得放不开自己了。
南度倒是比她放得开,嗅了一下,“喷香水啦?”
她点头,期待地问,“好闻吗?”
“不好闻。”
她胡乱地推开南度,伸手就要去开灯,南度却再次阻止她,将她摁在了墙上。
还来劲儿了!她瞪着他,南度却给了她一个噤声的暗示,他问她,“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一个红点极快地闪过她耳边的墙面上,他们躲的地方正好有个房梁柱挡着,处于一片阴影里,她警觉起来,轻轻地摇头。
“试试就知道了。”她说。
说完她就要推开南度往外走,架势有些猛,吓得南度赶紧将她捞回来,“回来!”
她不明所以,南度却皱紧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攥紧了她的手腕,眼神却飘忽在某一个点。
“冲我来的。”南度说,语气格外笃定,想通以后他顺手就开门把她推了出去,简洁明了地给她解释,“老谢报复我,没事儿。”
她要出口的话还没有说,门就被关上了。
她坐在门外靠着门听着里面“噼里啪啦”的一阵响,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句,“麻烦你们不要弄坏我的花瓶,那是我当年亲手做的,谢谢!”
在里面躲子弹的南度顺手就把桌上的花瓶给抱了起来,然后一颗子弹直击花瓶正中,碎在了南度的手上。
在门外的牧落听见了花瓶清脆地破碎声,双眼一睁,猛地站起身,“南度,你死定了!”
躲在另一座楼层顶上的狙击手听了,笑了一声,托他的福首长要倒霉了。
谢司令为什么要给南度这样一个报复,大概是觉得被放了鸽子心里不服气。自己准备的洋洋洒洒的一大篇夸赞他的说辞,全都说给他父亲听了,怎么说他们俩人也是一路较劲儿过来的,让南司令占了风头,倒霉的可不就是罪魁祸首南度了。
南度躲在沙发后,直骂谢司令这些年越来越小气了。
狙击手的*空了,也就结束了,南度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安全了,才去开门。
牧落就站在门外,幽幽地看着他,第一句不是问他平安,而是——“我花瓶呢?”
南度指了指正中央那几大片碎在地上的瓶子,牧落走进去,满室狼藉,沙发上被打破了几个洞,连布面都被撕破了。
她耐着脾气转身微笑,“你们谢司令有没有想过,收拾残局?”
南度沉默,牧落气得扭头就往房间走,“嘭”地一声关上门,没过两秒又出来,站在楼梯上和南度可怜巴巴的眼神对峙,突然就笑了。
是给气笑的。
房间里面的玻璃都被打碎了,床上全是玻璃渣子,今晚连个沙发都没得睡。
“你们首长真有意思。”
南度顿了一下,“我房间在另一面,就是没床垫,你今晚将就着睡吧,这些东西明天来收拾。”
她心念一动,“我睡你的床,那你睡哪儿?”
“嗯?”南度挑眉,那模样分明就是“咱不是一起睡?”
她撇嘴克制自己的猥琐的笑容,“谁要和你一起睡?”
事实上,南度的大床没有床垫,她睡着是相当膈应的。她离得南度老远,睡在床沿上,南度撑着脑袋好笑地问她,“你要再翻个身,今晚也甭睡床了,睡地上好了。”
于是她意思意思地往里面挪了挪。
“就这点儿距离,你寒掺谁呢?”
她再挪了一挪。
“再过来点儿。”
她闭着眼睛,狠了心往里面靠了一大步。南度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手就把她揽了过来。
她裹紧了被子,“你的床太硬了,睡着不舒服。”
“以后总得习惯的。”
她听后笑了。以后。
南度这个人,做事情总是深思熟虑,在没有和她在一起之前或许想过把她纳入自己的生活里,憋在心里的想法反反复复想了很久,而在接受了她以后,这些想法自然而然地流露,做事情就开始只做不想,先做了再说。
这样很好啊,盛乐陵白天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她说,这样的男人是在决定和你在一起之前就认定了你是他的一辈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突然回的北京,他或许支持你的想法让你远走高飞不打扰,可还是会心里惦记着你的。
她翻了一个身,就算是闭着眼睛看不见他也觉得笑容压抑不住,她感觉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微微睁开眼睛,他却故意逗弄她停住不动了,是她心急,直接主动上前搂住了他,吻了过去。
两个人身体越隔越近,到最后是他侧压着她,她挂在了他的身上。南度的手已经探入她的衣服内,指尖带着撩人的火焰让她为之颤抖,在她想象不出接下来的事情的时候,南度却停止了动作。
她眼里有些来不及褪去情绪,南度抵着她的额头,深吸一口气,说,“还是算了。”
为什么要算了?这是她脑袋里的第一个想法,她拉住他,魂魄归体,咬牙切齿,想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把心一横,说,“没事儿……”
南度端详着她,笑了,吻在她的额头上,“以后还有机会的。”
她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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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灰蒙蒙的天,连续了好几天。
南度陪着她去了一趟墓园。那一片墓山上都是栖息的亡灵。
她捧着一束白菊花放在一座简单的墓碑前,墓碑上是小胡生前的军装照片。
也是到现在为止,牧落才知道原来小胡全名叫做胡海成。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却死于一场并不普通的预谋。
这样的人是真好,可惜以后很难遇到了。
在她最是防备的那一段时间,却没有了钟婼新的消息,小胡死得冤,她还差点儿拖了李信下水。
南度陪着她没有说话,她蹲下来替小胡把墓碑上的落叶挥去。岁月不饶人,照片里的小胡还很年轻,还是一名很年轻的父亲。
她问南度,“你后来去了小胡的葬礼吗?”
南度沉默了很久才告诉她,“小胡没有葬礼。”
她愣了,南度继续说,“小胡的死牵涉到云南边地势力,都是低调处理。”
原来死了连个热闹的机会都没有。
回去的时候她拉着南度,这一步一步的阶梯南度陪着她走,她还正在愧疚的时候,南度突然就说,“要是有一天我也死了,你大概连找我的地方都没有。”
她听了给了他后背一巴掌。
南度回头笑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们队伍里有个兄弟,是山西人,家里有个媳妇儿,他经常说,他的媳妇儿对他,从来就没有抱着要他回去的想法。”
“我以后要人没了,你就当我是失踪了,”南度说起时握紧了她的手,“总还是有一点儿希望。”
她愣愣地跟在他的身后,“我以后会很少见到你吗?”
问了一句废话。
她又问,“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忍着。”
“不行,”她坚定地说,“我来找你。”
“你怎么找?”
“中国边境的军事管理区就那么几个,总能找到你的。”
南度停下来,转过身摇头,“别,你好好待在上海,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要是休假了,得了空就去看你。”
她想起自己等了南度一年的那段日子,等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害怕,有的时候跟自己较劲儿过不去了,真的能一宿睡不着觉,脑子里想的全是南度会在哪里,也会有收拾行李什么都不管了去找他的冲动。
这样的等待漫长且无期。她当年被老杜头抛弃在密林里找不到路的时候就明白,茫然,是最能折磨她,打击她的东西。
南度说的是一回事儿,而她要做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南度不知道这些,却能懂她的倔强。
一个敢独自偷渡到缅甸潜入盛岩的女孩子,没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出来的。
四月份中旬的时候,北京的“非典”愈发严重,她很少出门,无聊地打发时间,偶尔关注学校论坛的消息。
五一前后的时候,是“非典”最顶峰时期,每天的新闻里报道的确定染病人数越来越多,死亡人数百分比也越来越高。
最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大街上的人稀稀拉拉的没几个,唯独有不喑世事的小孩子满大街乱跑,仿佛病毒剥夺不了孩子们爱闹活泼的天性。
李信偶尔打了一个电话,闹得最凶的时候李信联系过她,可在联系她之前,他就已经从盛乐陵那里知道了她回北京的事儿了。那也是她头一次听见知道原来一向淡如水的李信担心起人来,会这么着急。
“你回北京干什么?谁都巴不得离开那里,就你一傻子还往那里奔!”
“这大街上都没人了,谁还能传染给我?”
她知道李信是真拿她当朋友,许多事情总是很在意他们。李信和她是一样的,在亲情的世界里没有得到过临幸,总是想着对在乎自己的人和自己在乎的人好一点。
她这一会北京就待到了夏季,入了夏,传来消息,说是非典完全得以控制,医院里开始每天都有康复的人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南度碰巧回了营队,她一个人看着新闻,手机响起来了。
是段晖打过来的。
那厮一开口就是,“喂,听说你住院了?”
把我从医院保出来还有您老人家的一份功劳呢。牧落默默地想着,“什么事儿?”
“现在不是风头过了吗?哥几个寻了一处好玩乐的地方,捎你一个。”
她正愁无聊,一口答应下来,“好嘞!”
地方换成了南锣鼓巷,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她上车的时候发现叶先进也在,就问了南度一句。
叶先进摇头,“别问了,那哥们儿完蛋了!”
她再仔细追问时,叶先进偏偏吊她的胃口闭嘴了,她问段晖和李楠,两个人纷纷都是讳莫如深。
她探不出个究竟来,就只能随着他们去了南锣鼓巷。
南锣鼓巷的历史文化很悠久,走着这条小巷子,雕梁画栋带着历史的气息,胡同里有骑自行车的经过,这建筑特征和风格太过明显,她四处打量着。
此刻的天色将晚,胡同里的酒吧开始亮起了灯,这里和三里屯不太一样,安静闲适,就连酒吧也是没有三里屯的喧嚣。她在一片渲染之中突然看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那背影太熟悉了。
李楠这时说,“许笙说新开的酒吧在哪里呢?”
段晖摸不清方向,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努努嘴,指了方向。段晖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嗨,瞧你们这眼睛,人在那儿呢。”
众人看过去,只见许笙正看着他们,就像是站在江南的烟雨的女子。她的眼睛在人群中寻找,不过很快失望,就是那一双眼睛在看见牧落多了一份别样的情绪。
牧落跟着他们上楼,李楠还没到就说,“许大美女自己开酒吧当老板娘了,咱几个人来凑个热闹,打个折呗。”
“这酒吧,不错!”段晖逛了一圈,笑着说。
叶先进和她倒是一进酒吧就往那儿坐上了,对视一眼,又十分有默契地移开视线。
许笙笑道,“新店开门第一天,酒水免费,外面都贴告示了,谁让你们眼瞎没看见。”
牧落就装着没听见许笙说的那一句“今天到场的人可都得不醉不归,否则就是不给我许笙面子。”
嘿!就不给你面子怎么着?
叶先进这人看人心思也毒,见她神色悠长,笑着调侃了一句,“姑娘,你今儿可是代替南度来的,别不给人许笙面子。”
“……”
喝酒她是在行的,可她说的是啤酒,而并非是洋酒,碰巧这几个人最爱洋酒,浓度越高越喜欢,牧落就喝了一杯,就觉着那劲儿给上来了。
一群人围着一张圆桌子,最开始差点儿让她和许笙坐在了一起,是段晖机灵,赶紧把她们俩隔开了。
他们玩得大,扔骰子猜大小,她起初不会玩儿,跟错了队伍,段晖次次都输,害得她也喝了许多酒。
李楠就笑了,“你跟谁不好,跟一游戏黑洞,就是段段他媳妇儿和咱玩集体游戏也从来不跟着他。”
牧落撑着桌子,头昏脑涨,意识还算清醒,想的是刚刚许笙明摆着就是故意灌自己那么多酒,她不灌回来,誓不为人!
了解了游戏规则,她还真是场场好运气,一个人灌了一桌子人的酒,一瓶洋酒下肚,所有人都开始撑不住了,牧落笑得傻不拉几的,正要打算和许笙一决高下的时候,南度给她打电话了。
他问她在哪儿,她说自己在南锣鼓巷和大家喝酒,她装醉把话说得很大声,一口一个“南度”偏偏刺激许笙。
许笙握着酒杯的手指发白,她见了,有些痛快。
南度是在人潮最多的时候赶过来的,那个时候牧落凭着自己绝好的运气和智慧灌倒了三个大男人,段晖还趴在她的肩上一个劲儿地叫着自己媳妇儿的名字,傻兮兮地冲她笑。她去看段晖的时候,发现许笙正好在看她,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醉意,双颊绯红,可说的话却难分真假,“南度救你的事儿,都传开了……传到了南夫人的耳朵里,你完蛋了!”
一句“完蛋了”激怒了她,她怼回去,“你才完蛋了!你全家都完蛋!”
许笙全然没了平日里装出来的亲切温柔,照着她的话就骂,“是啊,你全家都死了,还想拖上南度!”
“我不会拖上他的,”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被戳中了伤痛,她猛地起身,却碰翻了一个杯子,“我不会拖上他的!”
那杯子正好滚在南度的脚边,她见到是南度,摇摇晃晃地起身,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想睡觉。
南度联系了各自的家属,陪着牧落等着那些家属一个一个地接走他们,最后剩了许笙和牧落,南度就让段晖家的开车顺便送了一程。
许笙特别不愿意,走的时候还拉着车门说,“以前都是南度,现在都是怎么了?”
南度知道有的事儿该过去就得过去,许笙闹脾气的时候,他也没去劝慰,麻烦了夏珨多跑一趟多费点儿心。
夏珨人好,答应了别人的事儿一定做得到。
南度转身去找还被自己留在酒吧里的牧落,可那么明显,一抬头,就看见她趴在露天阳台上等着他,乖巧有,孤独也有。
南度正要上楼的时候,牧落却突然跳了起来,身子探出了阳台,这样危险的动作她平日里做他必然是不会担心的,可现在是喝醉了酒,正是方向感不足的时候。
夏珨也被吓到了,惊呼一声,然后就听见她朝着这边大挥手,很是开心,“南度!”
夏珨冲着南度说了句,“南哥,真幸福。”
夏珨没说错,于南度而言,这样的幸福很短暂,甚至是转瞬即逝,可至少在面对枪口面对生死的时候,他不会有遗憾。
他赶紧上楼把牧落从阳台上包下来,牧落见了他,上前就是一个熊抱,嘴里念念有词,“这小伙子长得真俊……”
“……”
南度抱着她,吃力地把她扶进车里,“你怎么这么沉?每天吃蔬菜还能给你吃胖了不成?”
牧落把手举高高,“报告教官,首长养的!”
南度哭笑不得,给她系好安全带,然后牧落就趁机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南度本来没有在意她的这些酒后行为,可是下一刻她就抱着他的脑袋,蹭了一蹭,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说,“首长,你放心吧,你就算是死了,也一定是为国捐躯,我为你骄傲。”
南度微怔。
我为你骄傲。
那天墓园里的话,原来她一直在心里头惦记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