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林海雪原(五)
夜深。
西伯利亚雪原,在乌沉沉的夜色下,只有地面的积雪反射着一点月色和星光。当先的骑手和胯下的骏马,无疑对这些道路地形已经熟悉到了极点,只是沉默地,急速地纵马飞奔。郑宇骑在马上,迎面吹来的北风如同利刃一样切割着裸露在外面的眼部肌肤,甚至裹在重重防护下的躯干和四肢也感受到了那股彻骨的寒意。尽管在这次莫名其妙的穿越前,他也曾经单车骑行藏地,一路上风餐露宿,在雪域高原也经受过凄风冷雨的洗礼,但像这般的寒冷透骨,还承受着生死的威胁……刚刚满心都是恐惧和慌乱,一时还没顾得上,可暂时脱离了直接危险后,注意力转向身体的感受,马上就觉得有些难以支持。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些义勇军游击队员们,这些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可在这一刻,他却只能咬牙挺住。现在虽然成了皇储,可他依然处于前世记忆和固有观念的影响下。在潜意识里,他还是更乐于平等看待旁人,更不希望被别人看成“拖后腿”的累赘,“娇生惯养”的花瓶。他不希望这些真正的勇士,因为自己这个金枝玉闲自得地泡妞取乐,你不过是个极端自私,视人命如草芥的纨绔罢了!”
“我真的不想他们死的!我不想!”
“可他们已经因为你而死了!你只是在自我欺骗!其实你才是凶手!”
“不!不……不……”
郑宇的大脑如同分裂成完全对立的两半,他逐渐开始脸色发白,眼前也模糊了起来,终于,在一阵剧痛和眩晕中,郑宇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眼前一黑,靠着背后的板条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郑宇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一阵恍惚之后,眼前的景物终于开始鲜明了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有点憔悴的男子,平日里惫懒的脸上写满了忧愁和焦虑,正怔怔地看着对面的空气。郑宇感到头有些发沉,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那人身体一震,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下来,双眼睁大,欣喜地低声喊道:“醒了!醒了!”
旁边马上又多了一个紫红色的大脸,也是一脸的喜色:“周先生!佛爷保佑,您可醒过来了!”
郑宇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终于费力地展开了一丝笑容:“老邱,敖其尔,我睡了多久了?”
邱海阳松了口气:“整整一天了……老天爷,您可吓死我们了。这怎么说倒就倒了……”
郑宇努力想坐起来,却感觉头有点沉,他用手摸了摸,躺的地方却是乌拉草铺的一个地铺,上面盖着狼皮褥子,暖暖哄哄的,旁边还飘着中药味道。邱海阳一使眼色,敖其尔赶忙坐到郑宇身后,把郑宇的上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邱海阳走到旁边,点着了火,有些歉意地说道:“药已经熬了五六个小时,热一下就能喝了……”
郑宇感觉嗓子有点发干,有点吃力地说道:“感冒了?发烧?”
邱海阳笑了笑:“少爷,没啥大事。喝点药,再将养一晚,保准就好。”
敖其尔细心地把郑宇身上厚厚的军大衣等衣物又盖得严实了些,小心说道:“周先生,你一会喝完了药好好休息,这里的事情有我们呢。”
郑宇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老吉呢?老吉哪去了?”
邱海阳说道:“老吉去伊尔库茨克了……去那边接下头,看看有没有通缉咱们,是不是安全……您这个情况,长途跋涉去找三大队也不太可能,还是看看那边有什么办法,听听上面的意见吧。”
郑宇眉头一皱。
“老吉走了多久了?”
“入夜的时候走的,也就是一个钟头前。少爷,您别怪他,这是我们几个核计的主意,要有问题,您责怪我们好了。”邱海阳低声说道。
郑宇苦笑了一下:“这不是你们的错,是我病的不是时候,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他感觉到后边敖其尔的呼吸一下有些紊乱,又轻声说道:“确实是我的问题……身子娇气,吃不得苦。唉……”
邱海阳坐到他身边,异常恳切地说:“少爷,您就别多想了。说实在的,我都佩服你,好端端的,非亲自冒这么大的风险在这玩命,图个什么?您吃了这么多苦,咬着牙挺着,我看着心里都难受……说句难听的,我这是从小身子皮实,折腾惯了的,可这几天下来,也跟散了架似的。您能熬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身后的敖其尔低声说道:“周先生,您再这么说,俺可羞死了。您这样的贵人,亲身赴险来探视俺们,俺们却没保护好您,俺心里有愧。”
郑宇心头一痛。为什么冒险,为什么坚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却不能宣诸于口。眼前的邱海阳和敖其尔,对他郑宇的钦佩,在他听起来,却如同一根根针在刺着心口,仿佛鲜血也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他有些嘶哑地说道:“这是我的问题……如果不是我过来,也许就不会有昨晚的事。伊尔库茨克的同志还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了牵连……说起来,是我对不住大伙。”
他心中一痛,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
“李队,阿布,其其格,乌拉坦乌拉……他们也许都回不来了,见不到了。这是我的罪,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这都是坚持战斗了几年的战士,却为了我白白送给了毛子……我……我……算个什么玩意!”
他用力一锤地面,眼泪扑簌地落了下来。身后的敖其尔,这个一贯坚强的蒙古汉子,也满是压抑不住的悲伤:“相处了几年的生死兄弟,就这么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枪林弹雨都多少次了,怎么一夜之间就全没了……”
“少爷,这不怪你。要说问题,八成是出了内奸了……可能咱们是凑巧也罢,被利用了也罢,但问题不是在您这里,应该是其他环节。毛子打进来的奸细,情报网的疏漏,或者是毛子老早已经注意到了这个营地,都有可能……您别多想,更不要自责。”片刻后,一个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郑宇有些惊讶地看向邱海阳,“这些同志,都是最坚强最忠贞的战士,他们为了这项事业而来,今天为了事业牺牲,也是求仁得仁,我想他们死的时候,也是带着满足的笑意……再说,他们是牺牲了,还是成功突围,还得确认!毕竟都是和毛子打惯了交道,大风大浪过来的。又是黑灯瞎火,毛子不过一个骑兵团而已,就算打不过,四面拉网,能没空隙?咱们能冲出来,李队他们冲不出来?”
敖其尔一呆,抽了抽鼻子:“对……阿布那小子鬼精鬼灵地,命也大,没那么容易死。李队他们,也都是打老了仗的,又是晚上,八成也能突出来……”
郑宇无力地一笑,他知道邱海阳是在宽慰自己,虽然知道情况没那么乐观,但心里多少放宽了一些,不再如同针刺一般难受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李队他们大部分牺牲了,那我们也不能沉浸在悲伤里。”邱海阳的话让郑宇一呆,再抬头看向这张平日里有点惫懒的脸,却感觉有些认不出来的感觉,“少爷,他们都是为了保护您牺牲的……您如果继续消沉下去,长吁短叹,身体垮掉,精神垮掉,我们怎么办?如果您出了事,他们的死,就真的毫无价值了。为了这些牺牲的兄弟,您也一定要振作起来,带着我们离开险境,好好地活下去,以后您还要带着我们……”
他突然停住了嘴,顿了顿才说道:“……把这边的情况带回去,组织好以后的整个计划,把毛子从远东彻底赶出去,还要帮他们申请军功勋章,让他们的家人感到骄傲……”
郑宇怔怔地看着这个贴身护卫,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向以来,他只是觉得邱海阳机灵,身手不凡,还颇有些表演天赋,当然他实际上也已经……但却没想到他能在这个时候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对面如果是柯山,他肯定毫不惊讶,可偏偏却是邱海阳。
他来来回回打量了一会这个相貌平平的侍卫,仿佛想看穿这人是不是青年版柯南戴了个人皮面具。许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老邱,你说的对,是我有点儿女情长了。”郑宇苦笑一声,“无论如何,我欠兄弟们的,必须得还。这百十个弟兄,只要我活着,就得对得起他们,他们的家人,就交给我吧……敖其尔,如果去伊尔库茨克的话,你进不了城,只能让你自己冒险去三大队了,你到时候好好留心下李队他们的下落……等我回国之后,安排你回来,我有大用。”
“周先生,我知道您是贵人……”敖其尔挠了挠头,“不过我的兄弟们就死在这……几年了,几百条人命的债,我得找老毛子讨。要是就剩我自己回去,没脸见人!这心里,也没个去处。”
郑宇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安排你回去也不光是要保全你……不过我不勉强你。草原上的汉子,要的就是恩怨分明。你要做事,我也不能阻拦,你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好了。”
他用力扭转身子,诚恳地看着紫红脸膛的蒙古汉子:“不过你记住,咱们经历过生死,你就是我的恩人。以后只要有了难处,千万别犹豫。你不找我,就是看不起我。敖其尔,记住了吗?”
敖其尔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心地帮郑宇把盖着的衣物和皮子裹紧。
邱海阳呵一乐,又回到熬药的小煤油灶,试了下温度,把小药钵提起来,倒了满满一碗,自己用勺子试了一口,品了品,然后捧给郑宇,一脸的诚恳。
“少爷,该喝药了。”
郑宇眉头一皱:“啥方子?”
身后传来蒙古汉子的声音:“草原方子,用了好几年,灵验。”
“你是说……开这个方子的……”
“就是蒙古大夫,如假包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