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为了维护律师的尊严。.”何子清对着法庭的审判席深深一鞠躬,“我希望自己可以让这个国家的国民理解到,律师并非讼棍,更非见钱眼开的刁民。我们为当事人辩护,为的是维护法律的尊严,为的是保护每一个个体在权力与法律面前,能够依法得到保护。我这个人,未来还会接受法律援助的请求,每年为至少十位被告提供免费的辩护。”
各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就落在这位律师的身上。
“下面我还要提请法庭注意一个重大问题。”何子清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经过本律师与当事人赵丰材的会谈,本律师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赵丰材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刑讯逼供,其主要证词系惨遭折磨之下被逼而得来。”
一石惊起千层浪,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何子清静静地看着赵丰材。
“因此,我提请法庭接受赵丰材本人作为证人,并接受本辩护人的当庭闻讯。”
“对不起,法官阁下。”就在这个时候,公诉人突然开口,“我方也正好有一个重要情况要提交法庭注意,而这个问题,原告认为,有必要优先查看。”
何子清的心一沉。
他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危险似乎正在向自己袭来。他盯着赵丰材,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而对方却始终没有转过头看向他,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何子清的心开始了下沉。他把目光转向了公诉人,却看到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公诉人的助手已经将一份新的卷宗呈递了法官,几位法官传阅之后,各自点了点头。
“请检方继续发言。”
“赵丰材,请你讲述一下你在三天前对检方汇报的情况。”公诉人盯着赵丰材,“你放心,帝国司法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完全没必要担心某些人事后对你的打击迫害。”
赵丰材的身子一颤。
他把目光投向何子清,面无表情,可目光中透出的复杂至极的情绪,却让何子清从后脑勺凉到了脚后跟。
“之前何子清律师在约见我的时候,给我讲了很多东西,当时我还不太清楚为什么要按照他说的这些话来讲,但他跟我说,这样讲就可以脱罪……后来检方的同志和我聊起来,说起做伪证的罪,我才知道,这是要命的事情……虽然我是犯罪嫌疑人,但我对于检方和警方的同志们一心为国的情怀也非常钦佩,更不希望他们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遭到迫害……有罪的是我,不应该殃及他人。”
“何子清律师告诉我,我这个罪证据确凿,是很难翻案的。尽管他有很多办法为我减罪,但真正要起作用,还是要在庭上全盘翻供,而理由必须是刑讯逼供……帝国法律是禁止刑讯逼供的,这样获取的证词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何子清静静地听着,脸上从惊愕,到愤怒,再到绝望,最后却是淡淡的悲哀。
他计算了一切,却没有算到对面这个人,熬过了那么多酷刑,却在最后出卖了自己。
他为的是什么?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何子清,在辩护生涯中几乎称得上唯一一次“良心发现”,也倾注了最多心血的辩护中,被自己的当事人出卖了。…,
而且是彻底的诬陷。
何子清看着赵丰材说完,再次低垂头颅,甚至微微扭向另一侧,不敢与自己对视,半晌之后叹了口气。
“正如被告所说,检方认为,鉴于辩护律师有教唆被告作伪证的重大嫌疑,本案的辩护阶段已无继续进行的必要。”公诉人身躯笔直,神目如电,“我方提请法庭展开合议,并进行宣判。”
“辩方还有什么新的证据和证人传唤?”
何子清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字一板地说道:“我没有了。但我要说,我是冤枉的。我不知道当事人为什么会这样说……”
法官敲响木锤,面无表情:“休庭十分钟,合议庭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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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警政部长赵秉钧宅邸。
四十八岁的赵秉钧已经是面容苍老,冷眼看去倒像是六十岁心神俱疲的老翁。他喝了口茶,闭上眼睛养了养神,脸上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智庵,这事情你做的实在是孟浪。”复兴党元老谭人凤看着这位警政系统的开山大佬,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案子牵涉太广,陛下的态度又不明,你这么着急去给林正道火中取栗,又是何苦?”
“石屏贤弟,我做了什么?我其实没做什么。”赵秉钧的嘴角挂上一丝自嘲的笑意,“我不过是对他们讲了句话,让他们在兰州的事情上多费点心,这年头办事的人遭人恨,能保全要保全。我这话说到哪里去,都占住了一个理字。”
“智庵!”谭人凤看着这人的做派,心里着急,忍不住就提高了声音,“你这话骗鬼可以,骗陛下,可能吗?陛下看的不是你表面上的话,看的是你的心!在这种事情上头,你一个警政部长巴巴跑去卖好给封疆大吏,还是林正道这样的枭雄!你让陛下如何看你?你赵秉钧一句话,警政部就是闻风而动,你又让陛下怎么看待警政部!这警政部到底是陛下的,还是你赵秉钧自己的?!”
“警政部是我的。”赵秉钧在这一刻睁开眼睛,盯着谭人凤,目光锐利,“可我是皇家的一条狗,所以,警政部就是陛下的!”
“那你还……”
“林正道,不管其内心里边到底有什么样的念头,至少他现在是忠于陛下的!”赵秉钧说道,“石屏,有人已经逼上门来,陛下是圣人,完人,不能和这些龃龉事挨上。我这样的忠狗,皇家养了几十年,这个时候不冲上去,还有心吗?”。
“智庵,可你也不能……那是坏良心的事情……”
“我这辈子,坏良心的事情多了。”赵秉钧冷笑一声,“我办事,从来不问良心,只问忠心。陛下没给话,是因为这话他说不得。身为陛下的近臣,我不体天心,谁来?”
“可……”
“我干了半辈子复兴党和警政,遇到先帝,是我赵秉钧九世修来的福分,现在位居一国阁员,一手打造了帝国警政,身肩社会安全的重托,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赵秉钧闭上眼睛,神态安详,“现在他们把矛头对准复兴党,对准先帝的基业,乃至对准今上,我赵秉钧虽不才,也要让他们看一看,我们这些先帝旧人只要在,想翻案变天,就是做梦。”
“可万一陛下……”
“真出了事情,大不了我赵秉钧卷铺盖回家。”赵秉钧无所谓地笑了笑,“三十年的情分,我赵秉钧这一次豁出去报恩,无论如何,这恩情也算报上了。”…,
“石屏,你可要明白,这事情并不是我自己找麻烦,实在是我不能不出手。”赵秉钧顿了顿,又是自嘲地一笑,“这一次真让他们遂了愿,只怕警政部就是众矢之的。以刑讯逼供为突破口,说不得还要顺手拿下调查局。没了这些利器,你让今上如何自处?这些人真把积年密档翻出去,折腾出些旧案,只怕先帝都要……”
谭人凤也打了个寒颤。
虽然不知内情,但警政部和总情局系统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黑幕,非法取证,严刑峻法,乃至更加龃龉的暗杀,绑架,威胁等“脏活“到底有多少,连他心里也没底。如果这些东西都被抖出来,别说复兴党名声扫地,很多现在台上的大人物要狼狈不堪,只怕先帝的形象都要蒙尘。
这是国家,是党可以承受的代价吗?
“真有那么一天,一人做事一人当。”赵秉钧抬起头,表情平静,“我这条命是先帝给的,大不了还了去。人死灯灭,一死百了,我倒看看他们还有脸皮折腾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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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宁省,海参崴。
已经结束休假,正在展开对东北和东西伯利亚地区巡访的皇帝郑宇 ,正趴在皇后隆起的小腹上听着。
“真的有心跳啊……”
刘紫夜看着这人乐此不疲的做派,心里安静喜乐。这么快就有了身孕,让她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想一想两个人在旅途上,在贝加尔湖畔的那些旖旎事,刘紫夜俏脸微红,轻轻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
“我怎么听着有两个心跳呢……”
“你真傻,那个是我的呗……”
“不是啊,除了你那个敲鼓一样的心跳,这个小的好像有两个呢……是先后跳的,很有规律……”
“啊……”刘紫夜一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呀……”
半晌之后,黄宽放下听诊器,擦了擦汗,展颜一笑:“恭喜两位陛下,依我看,皇后陛下怀的恐怕是双胞胎。”
郑宇看了看刘紫夜,已经乐得不成样子了。
“双胞胎呀……”
等到黄宽离开,年轻的皇帝搂住皇后,狠狠地亲了一口:“你看,我多厉害……”
刘紫夜满脸通红,却是一脸幸福:“最好是龙凤胎呀,一个儿子像你,一个女儿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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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胁迫。”
夜。
郑宇放下手中的卷宗,抬起头看着杨永泰,嘴里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两层楼之上,刘紫夜已经熟睡,嘴角带着甜甜的微笑。
“他们是逼我下手清洗自由派。”郑宇自嘲地一笑,“看来这个复兴党也是一家独大惯了,终于忍不住要集体暴走……是担心失去政权?看来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并不因为叫做政党还是其他就有什么区别。”
杨永泰静静地听着。
“你怎么回的他们?”
“属下说,皇后身体略有小恙,陛下正在照顾,我会转呈陛下定夺。”
“嗯。”郑宇点了点头,“现在都有哪些部门卷进去了?”
“目前直接或间接对甘肃省府提供支持的,有警政部,司法部,复兴党纪检委,税务总局,文宣部……而且基本都是决策层的参与。复兴党内,中执委里……党派方面,统一党已经直接介入,宪政党态度暧昧。”
“看来这些人是心有灵犀了。”郑宇哼了一声,“十一个中执委,六个人站了过去,这么多强力部门都要力挺,说的冠冕堂皇,还搬出朕做挡箭牌。想的无非还是保住这复兴党的专政局面,保住政府手里的特权罢了。”…,
“陛下,我虽然也很愤怒,但冷静下来想想,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恐怕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杨永泰沉默片刻开口说道,“如果这件事情掀开,警政部就是首当其冲,甚至内阁都可能要被迫辞职。以现在复兴党的分裂局面,恐怕马上在国会就是一场风波,连带着就是遍及全国的国务大讨论,很多东西都可能被翻出来。”
“更棘手的,林正道是陛下的信臣,又多经陛下您嘉奖,这些年被媒体着力打造,已经是治政楷模。”杨永泰平静地说道,“林正道垮台不垮台,不过是甘肃再来一次清洗罢了,但对陛下您,乃至先帝来说,这个打击不可谓不沉重。”
“也许很多自由派也是出于为国为民之心,但好心办坏事的前例不知凡几,更何况这些人也都不是什么单纯的良善之辈。现在国家蒸蒸日上,正是陛下您带同诸贤集中事权放手施政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稳住局面,稳住政府手里的资源对国家是有好处的。”
郑宇静静地看着杨永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你通知他们一下,这件事情都不要继续介入了,我马上回京,一切等我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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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晚秋,注定要载入史册。
兰州会党案,如同一场精彩纷呈的大戏,让所有旁观者都是目不暇接。先是甘肃政府宣布打击会党残余“取得阶段性成果,向纵深发展”,然后是律师何子清质疑甘肃警政方面阻挠辩护人,发动舆论抨击警政干涉人权,自由派也借机批评政府践踏人权,破坏法治,并列举了一系列有疑点的历史旧案。复兴党,统一党和炎黄党等则是反唇相讥,两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在公开的庭审上,公诉方和辩护人一场大战,眼看着辩护人胜券在握,又揭发警政方面刑讯逼供,检方采信非法供词,没想到被告人被人却反戈一击,揭发辩护人教他做伪证,编造证词,试图连带攻击检方和警政部门,形势自此急转直下。
很快,合议庭最终宣判被告终身监禁,而辩护人何子清在走出法庭时即被警方带走讯问。公诉方的动作神速,很快就完成了调查取证工作并提请诉讼,以“教唆伪证”起诉何子清。
舆论界还在五迷三道,一些自由派媒体已经本能地提出“阴谋论”,但随即,帝国中央税务总局宣布调查何子清及其律师行的偷税漏税问题,帝国律师协会也在部分大律师的建议下对何子清超额收费等事项展开调查,更有一些过去何子清的当事人站出来指正何子清“以恐吓手段收取高额律师费”。兰州的各色小报上,还登出了各种绯闻故事,一些妓女出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何子清在兰州如何“荒淫糜烂”,绘声绘色地回忆“大律师”开口闭口都是“京里”,“后边有人”,“要办大事”。
一时间,何子清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法庭上以“免费辩护”建立起来的“正义形象”沦为“无良讼棍”,“自我炒作”,甚至隐隐有了很多说法,是此人之所以巴巴从北京跑到兰州和林正道省长做对,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受了某些党派的指使要在大选之前败坏复兴党的新政!如果让这些人得逞,甘肃,乃至整个国家的大好局面就毁了!
甘肃检方和警政方面趁热打铁,又突击逮捕了一大批的“会党残余”,公诉搞得轰轰烈烈。某些地方看得眼热,一场“打击会党残余”的全国性热潮隐隐就要展开。
到了这个时候,自由派也清楚,自己这边恐怕已经掉入了一个危险的陷阱,而这种威胁并非仅仅来自甘肃地方,或是政府某个系统,而隐隐囊括了大部分中枢,甚至是直接来自执政同盟。
面对这场危局,自由派的笔杆也开始了奋不顾身的回击,把焦点集中在甘肃警政的程序违法,何子清曾经在庭上指出的种种问题,他们甚至直言不讳地提出,“怀疑被赵丰材受到政府的威胁,在压力之下诬陷辩护人”。
牛津,耶鲁等欧美法学院归国的律师们则自组了“法律救亡会”,公开提出,如此公然践踏法律,践踏律师权益的行为如果不能得到制止,“法律不亡而亡”。如果真的是政府以“减刑”,“免死”来诱惑当事人诬陷自己的律师,未来还会有律师敢给当事人辩护吗?到了那个时候,律师这个职业自然就消失了。没有了律师,一切被告在强大的政府公权力面前就如同**的婴儿,又如何保护自己的合法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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