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远安王府,姚凌晨无视四下精致到虚假的花红柳绿,径直往书房而去。
姚凌觞早年便极其念旧,从年少时的云庭殿到后来的战王府,再到如今雕梁画栋的远安王府,府内格局几乎没什么区别,这还是帝都之乱前,姚凌晨与姚凌觞两兄弟的稚气约定,只是这些年两人形同陌路,反而给来找远安王寻仇的江湖好汉提供了不少方便。
书房的布置也如府内其他地方的奢华,仅临窗的大紫檀雕螭案上的装饰便可见一斑。
“生不如死。”姚凌晨扫了眼书房内的布置,冷笑一声,随手将一卷画卷丢在几案上,“打开看看。”
“四哥。”姚凌觞又喊了声。
“别叫我。”姚凌晨看也不看他,“你守你的忠孝,我无权过问,但这不是你背弃有些底线的理由。”
姚凌觞脸色一僵,抓起画卷展开一看,“君知?”
“你再仔细看看。”姚凌晨面无表情道。
姚凌觞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一下子将画卷丢了出去,“他是谁?”
“怎么,帝都十六卫都去了,你不清楚他是谁?”姚凌晨淡漠道,“口谕七日后便可到青莲山,我言尽于此。”
“他在哪里?”姚凌觞沉默了片刻,抬头问。
姚凌晨看着姚凌觞的眼睛半晌,蓦然间大笑,“世间最好是白衣?天大的笑话!”
他不再看姚凌觞,大笑出门,“世间无我辈,多是薄情人。这世间无趣,太无趣……”
姚凌觞站在书房内,静默听着笑声愈来愈远,渐渐消失,半晌后,他又拿起那幅画,打开看了半晌,“靖远。”
“侯爷。”一身黑衣出现在书房。
姚凌觞将画卷一抖完全摊开,一字一顿说,“派出所有暗影,找到画卷中人,杀无赦!”
画卷上是个少年,笑得平静却难掩天真,白发如雪,一双清澈眸子最是引人注意。
黑衣伸手接住,躬身退去,“是。”
……
过千丈湖泊,再走过几道弯路,便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宁君惜停下脚步,转身蹲下身子看向脚边的雪白小兽,“我让你站一会儿,进去了不许乱动,听到没?”
小兽咿咿呀呀叫了两声,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上来。”宁君惜呲了呲牙,一拍肩膀。
小兽立即嗖一声窜了上去,在宁君惜脸颊上轻轻蹭了两下。
“不许乱动!”宁君惜立即叫了起来,等小兽老老实实了,才到一株竹子旁,闭目掐指,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淡淡的青光氤氲在他身边,骤然青竹摇曳,脚下生出竹影婆娑,将他轻轻托起,只是几个呼吸时间将他送到数十丈高低的地方。
入眼竹林广阔若海,清风一起,碧波荡漾,千层绿漪,霎时壮阔。
宁君惜习以为常,手中又掐一诀,抬手冲天上遥遥一指,“开!”
瞬间一道金光临世,只刹那间,一人一兽皆消失不见。
宁君惜再睁开眼,入眼是一片混沌,无星无月,无边无际。
肩上小兽咿呀乱叫,一个劲儿往他脸上爬,气得宁君惜差点吐血。
“老实点!”宁君惜一把将小兽从肩上抓下来,黑着脸说。
小兽仰起脑袋,一脸懵懂眨眨眼,咿呀了声。
“啊啊啊!”宁君惜差点抓狂,把小兽又放回肩膀上,深呼吸两口气,才继续往前。
走了近一刻钟,视线中出现一片黑暗,无法言喻的黑,即使在混沌中也异常显眼,其中却有一个白点,渺小而无力。
宁君惜脸上一喜,脚步不自觉快了起来。
黑暗空间里,一个巨大的磨盘沉浮其中,一位白衣白发的女子,蓬头垢面,正蝼蚁一样一点点推动着磨盘,不知已经多少个日夜了。
“怪婆婆!”宁君惜停在黑暗前,伸手过去果然摸到了一堵墙似的东西,喊了声。
女子没有任何反应。
“死老头!”宁君惜嘀咕了声,在自己指头上小心咬了一口,将血滴到那堵墙上。
啵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怪婆婆!”宁君惜又喊了声。
那女子浑身一震,抬头往宁君惜方向看了眼,就呆在了那里。
“过来啊,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快点,快点。”宁君惜咧嘴笑了笑,从包袱里开始拿东西,“这个是岳叔叔的猴儿酒,我昨天才偷出来的,这个是柔姨的胡萝卜干,她估计要气得跳脚了,这个是媚姨的烧鸡,熟没熟我也不知道,不过很烫啊,应该能吃,这个是……哎,你怎么不过来?”
宁君惜抓着条巴掌大的烤鲤鱼,一脸无辜,又瘪起嘴,低着头苦兮兮道,“你别生气啊,我知道我不该忘了跟你打招呼的,可是我一回来就赶紧给你准备礼物了啊,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啊。我已经很倒霉了,你再不理我,就没人听我说话了。”
他一抬头,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宁君惜本能往后跳了一下,见女子怔了下,一下子反应过来,挠挠头,有点尴尬。
宁君惜第一次来这里时,他觉得好奇,那时候折腾了半天,结果死活进不去,于是等里面忽然冒出来个怪人时,他以为他进不去,这怪人也出不来,就毫无顾忌地趴在禁制上张牙舞爪,结果这女子一伸手就出来了,把他使劲往里面拽,他又不傻,自然不愿进去,吓得哇哇大叫,还是老头子过来解的围。
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会儿,宁君惜尴尬咧咧嘴,“我不是……不是怕你啊,我是……前些时候出去,外面的人都是坏人,我一时还没缓过来。”
女子依旧没说话,却缓缓坐了下来。
宁君惜松了口气,又笑嘻嘻起来,“这个是厘姨的鱼,这个是林叔叔的蛇,这个是……”
“哦,没了,老头子说不能给你水,否则你会很老很老很老的,就是真妖怪了。”宁君惜将包袱抖了抖,团成个球,也坐在地上,“不够再跟我说,我还能弄到很多的。”
他笑得极其开心,“我告诉你啊,我已经到寂灵期了,再有些日子就能起灵,只要到了金刚境,我就能去找我娘亲了。”
“我出去这三年,开了个酒肆,结识了不少人,我的好哥们袁熙洪,最讲义气了,有什么事第一个想到我,也不知道我一声不响走,他会不会生气。”
“还有特别照顾我生意的小华哥,岳叔叔的猴儿酒我只给他一人喝呢。”
“张姐姐也很好,虽然每次见我都冷着脸,可明明知道小华哥来喝我的酒也不阻拦,还常常让小华哥给我揣块烤地瓜什么的。”
“有个骑驴的小道士,最喜欢看那些艳俗的画本,每次都让我帮忙去买,嘴里却还说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
“有个戴着斗笠的汉子,说江湖无趣,就是酒可以。谁知道赊了我五两酒钱,再没回来过。”
“有个逃婚出来的姐姐,她说去找她的心上人了,等找到了要我喝她的喜酒,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能喝酒了吗。”
“有个一直捧着书的落魄书生,看着文雅,却也能挽起袖子跟别人骂架,也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最喜欢他了。”
“有个佩着木刀的小兄弟,我请他喝了碗酒,他说等学会了刀要请我吃一顿好的,要五斤牛肉呢。”
“有个佩剑的姐姐,她以为我是普通人,她说要去杀一个人,杀了之后便回来,把她的剑术都教给我,可惜她喜欢我的白头发,我却一点不喜欢。”
……
少年絮絮叨叨,把自己的三年见闻倒豆子一样一件件讲给女子听,这些老头子与与他一起长大的精怪是不会听的。
女子静静听着,像以前那样不说话也不打断,相识八年,女子从不曾在少年面前说过一个字。
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偶尔小兽会咿呀两声,也是无伤大雅的。
四周静静的,时间静静的,岁月也是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