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庭当真是个随意的主儿,进木屋就跟进自己的家一样,双手负后,慢吞吞在木屋里转了一圈,还顺便检查了检查两个‘麻袋’的伤势,才悠悠然转回桌前,咧嘴道,“宁兄弟医术精湛呐。”
宁君惜浅浅勾了勾嘴角,“只是些药石之利,与医术无关。”
岳庭面色狐疑,“当真是那九日软筋散?”
宁君惜神色玩味,“可惜她们不一定能活九日。”
岳庭惊异道,“宁兄弟这话怎么说?”
“九日软筋散的确是化瘀生肌的良药,他们九日不能动弹,吃喝更是枉然,若是这九日内天亮了,难不成你我还会等着?若是再来些野兽野人,岂有生还的道理。”宁君惜声音温和。
岳庭讷讷道,“那岂不是浪费了这些好药。”
“尽人事听天命便好,不算浪费。”宁君惜眼睛都不眨一下说。
岳庭呲了呲牙,心道这小子看来也是个伪君子。
他眸子一转,“这两人虽说可恶,却也可怜,便看那老婆子,名秋潋,原本是碧落阁的弟子,在碧落阁也算天之娇女,有人作诗‘叶落枫林醉晚霞,不及秋潋起湖心’便知她当时是何等尤物,可惜嫁错了人,被吸走了功力,枯形亏心,弄成如今这副鬼模样,实在惋惜啊。”
他神色感慨,叹息连连,眼角却一直瞟着宁君惜的一举一动。
宁君惜顺手摸了摸毛球脑袋,“岳大哥若有心那二人,我帮忙救治了便是,也算成全一桩美事。”
年轻剑修咳嗽了声。
岳庭干笑了下,摆摆手,“我倒是有心,不过此番进来是为了峨眉传承,岂能因为儿女私情坏了大事。”
宁君惜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是诚恳,“岳大哥鸿鹄之志,小弟自愧不如,只是这峨眉传承,是什么东西?”
“宁兄弟竟真不知?”岳庭面露讶异。
宁君惜摸摸鼻子,半真半假道,“说来惭愧,我在家族比较闭门造车,这次实是迫不得已,被家族长辈丢进这里面的。”
岳庭嘿笑了下,这套说辞也就骗骗愣头青,不过这少年想套话,他也正好试试少年口风,便热心道,“那大哥便给你说说也无妨。”
他清了清喉咙,见宁君惜看了眼两个孩子,立即压低些声音,“要说峨眉传承,便要先说峨眉道统。峨眉之说,由来已久,至于个中起源,莫说各大势力,便是晓天阁也语焉不详,总之是类似禁忌般的存在,不过峨眉道统,的确也值得这般神秘。”
“各势力间流传有这么一句话,峨眉天上仙,岁甲隐红尘。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岳庭看着宁君惜,笑容有些玩味。
宁君惜摇摇头,不想猜。
岳庭略觉扫兴,却还是有点兴致的,“我们终其一生,所求不过飞升,可峨眉的传承是来自天上的,修习可证得长生。”
宁君惜有些讶异,“为何这般认为?”
岳庭摊摊手,“不知道,江湖上便是这般传的。不过,每隔一甲子江湖上的确有传道人现世,收取记名弟子,所习之术惊艳世俗,最近的便是二十年前的齐大剑仙,在那个时代与当今即将代替陈武神的新武神并称绝代双骄,生生压得当年整个年轻一辈抬不起头来。”
宁君惜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岳庭忽然干咳了声。
宁君惜收回思绪,倒了杯水,顿了顿还是递过去。
岳庭也不客气,一饮而尽,这才继续道,“总之呢,每次峨眉道统现世,那些武榜之上的高人都会不顾面子的纷纷出手,想要争夺这场机遇。”
“至于这次峨眉
传承出世的消息,是半个月前晓天阁散布的,由在琳琅阁中拍卖传承所在地地图,仅三份。我们兄弟俩一份,牛鼻子老道得了一份,还有一份就不知道了。”
“传承之地能提前推算出吗?”宁君惜有些奇怪。
“那是……”岳庭一拍桌子,又反应过来,悻悻缩手。
宁君惜深吸一口气,见两个孩子没醒,松了口气,无奈道,“岳大哥稍微注意点。”
岳庭点点头,“道家的天机术,佛门的因果论,儒家的推衍术,都能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出来,只是这三个家各成一道,峨眉又自成一道,若是夺取算是另投门户,实在是大逆不道,这才拿出来拍卖。”
宁君惜心中不能信服,只是交浅不宜言深,他便点点头,“一直都是晓天阁推衍,琳琅阁拍卖吗?”
岳庭怔了一下,“自然不是,每一次峨眉道统现世,都会有押注,谁押注大,谁拍卖,这是规矩。”
“那就是一直是晓天阁推衍了?”宁君惜点点头,又说。
“这个倒是真的。”岳庭想了下,点头
宁君惜抬头客气道,“多谢岳大哥解惑。”
岳庭摆摆手,自来熟道,“自家兄弟,客气啥。”
宁君惜点点头,算是承了他这份人情。
之后,二人随便客套了几句,岳庭见从宁君惜嘴里套不出话来,便打了个哈欠,说是有些乏了。
宁君惜也不想同他耗,有个台阶当然就赶紧下了。
这般,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
两人也不跟宁君惜抢桌子,坐去了木床那边,闭目调息。
宁君惜怕两个孩子着凉,腆着脸去床边问两人要了被子,给两个孩子披上,自己对着烛火发呆。
梅林的风卷着花瓣在房外徘徊,有些顺着破开的房门窗户在房间里兜兜转转,显得夜色愈发寂寥。
宁君惜听着风声贯耳,渐渐迷迷糊糊,感觉自己似睡非睡,似梦非梦。
他猛地一个激灵,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一片台阶前,四周漆黑,连几尺外的景象都看不到,至于面前的台阶,黯淡却清晰可见。
“什么啊。”他有些不耐烦皱起眉头,很讨厌这种莫名其妙。
黑暗里有窃窃私语传来,似乎小鬼在说鬼话,听不太真切。
“又来?”宁君惜捂住额头,很是纳闷,难道再让他骂回去吗?那会不会再把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然后出现在那块石头上?外面乌漆麻黑的,那可就惨了。
他四下看了看,依旧什么也看不到,似乎他除了登上台阶,没有第二种选择了吧。
于是,他一脚踏上了台阶。
天地之间,骤然大放光明。
可依旧看不到四周什么景象,倒是小鬼窃窃私语声近了些,清晰了些。
宁君惜犹豫了下,暗道了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然后顺着台阶一步步前行。
他走了很久,久得他自己都懒得数走了多少阶台阶,反正没觉得累,那就继续走下去。
然后,在他迈出一步时,四周发出轰的一声闷响,面前绽放出无比炫目的雪白光芒,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
宁君惜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泪,可却不愿移开视线。
因为,他看到了璀璨后的光景。
那是一扇门,一扇与他在虚无洞天见到的门户几乎一模一样的门。
有一位面容模糊的人,慵懒靠在门上,似乎靠在那棵红梅上那般惬意。
他大袖飘摇,一身雪白,如神似仙
可他在门前,却不入。
四周的小鬼声音忽然清晰起来,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凡夫俗子,还不速速下跪!”
“跪下吧,便可鸿运当头。”
“如世俗人,下跪天地君亲师,你跪一跪又何妨?”
“这一跪,就等于登上了青云梯,跨过了天地堑。”
“这一跪,可换来一个大道登顶。”
“休要迟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宁君惜皱起眉头,觉得前所未有的心烦,就好像对那次莫名其妙天劫的排斥,让他恨不得祭出葬花剑,将这天地捅出个窟窿来,只是理智告诉他,别意气用事。
他拳头攥紧又松开,眼神晦暗不定。
门前的那人只是懒洋洋靠在门上,似乎所有人所有事都与他无关,也的确与现在的他无关。
宁君惜看着那个人,觉得他需要个解释,于是他不再停留。
这时,一声焦急嗓音竭力响起,“宁君惜,快快停步!不要前行,也不要转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坚持一炷香便可。你乃即将化道之躯,承受不得天地气运……”
这个声音,很像在翠坞山碰到的那个胆小道士。
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宁君惜看了眼门前那人,咬了咬牙,继续缓行,最后停在了那人面前。
“怎么不进去?”那人抬起头来,面容依旧模糊,声音却很熟悉,“进去了,便是一步登仙,自得长生,自此世间苦难再不必经历。”
宁君惜眸子平静看着那人,“你在等我?”
那人点点头。
“为什么?”宁君惜不解道。
“你问的哪个?”那人话语有些玩味。
“为什么要等我,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宁君惜声音有些发颤。
“你确定不进去吗?”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我讨厌这扇门。”宁君惜皱了皱眉。
话音刚落,嘈杂声音瞬间此起彼伏。
“胆大包天,枉我等几番手下留情,混账!”
“离经叛道之辈,当受雷刑。”
“烂泥扶不上墙,该死!”
“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能有下次了!”
“便不该手下留情,那份传承也该毁了!”
“宁君惜,你不怕祸及亲人吗?”
“宁君惜,入门吧,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这般多灾多难吗,门后便是答案。”
“你在意的那些人不会告诉你的,你只是他们的一颗棋子。”
与此同时,门前那人温醇笑道:“宁君惜,不妨出剑试试?”
宁君惜福至心灵,右手一握,葬花剑在手。
一剑璀璨光华骤然乍现。
门户轰隆一声,瞬间坍塌。
天地寂静,杂音顿消。
有叹息,有恐惧,有慌乱,有敬畏,有唏嘘,一团乱麻。
宁君惜目瞪口呆,怔怔无言。
原本在门前的那人一点没幸免,被一根柱子砸倒在地,他爬起身,毫不在意,反而轻笑了下,有些欣喜又有些欣慰。
这时,有一个温和声音响起,瞬间遍及天地,微笑道:“差不多便行了。”
那人冷哼了一声。
宁君惜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油灯已经熄灭,只是仍可见物。
少年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