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哪管这么许多,搪塞道:“天下战乱未平,朝廷政事繁多,此又非急务,过一阵子再说吧!”说罢就要上殿。
孔融忙跨两步拦在曹操身前:“明公怎忍心让祢正平客死他乡?莫忘了‘唯送死者以当大事’的道理啊。”
曹操见这饶舌佬又把自己缠上了,苦笑道:“文举兄,荒乱之际多少人不能魂归故里?你也在北海抗过黄巾,一场仗下来无数人命丧沙场,能埋上就不错了。莫说旁人,我亲儿子死在淯(yù)水河里,尸首冲到哪儿去了我都不知道!”
换做旁人听到这番话必定不再坚持了,可孔融偏偏还要争辩:“那不一样!小将军是战死的,祢正平可是奉您的差使去荆州的,您总得负责到底吧?荀爽、何颙的灵柩不也让段煨送过来了吗?为什么只慢待祢衡呢?”
曹操见他没完没了,扳开揉碎跟他讲理:“祢衡是我派出去的,但最多算我一个掾属,又不是朝廷大员,他能跟荀公、何颙那些人比吗?文举兄节哀,这样的事太多,管得过来吗?”
“您这是‘爱欲其生,恶欲其死’!”孔融倒先火了,“您跟何颙有旧,又与令君、军师相厚,所以才把他二人运回。祢正平辱骂过您,所以您坐视不理!”这番话把荀彧也给拉进去了,本还想劝两句,这会儿也不好说什么了。
曹操的脾气也不小,但大事当前没工夫跟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便作揖道:“好好好,就算我‘爱欲其生,恶欲其死’,可您不也这样吗?与您不相干的人死了您几时操心过……别说了,圣上还等着呢。老夫向您告假,行不行啊?”
哪知孔融一怔,继而冷笑道:“老夫?!‘大夫七十致事,自称曰老夫’,明公强仕之年自称老夫,未免有些过了吧?”
曹操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礼记》有云“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传。”按照这种说法,人到了四十岁才能当官,七十岁才能自称为老夫。但是世事流转,那一套老规矩早行不通了。曹操在军中跟年轻人混惯了,一向就是自称“老夫”。今天不过是随口道出一句,就被孔融逮住不放,气得牙根痒痒,却又拿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没办法。
孔融再说下去非把曹操的火斗上来,荀彧看不下去了,插嘴道:“文举兄,祢衡乃平原郡人士,即便将其灵柩运回,现今之际岂能送归故乡?”一句话就把孔融问没词了。平原郡地处青州,是袁家的地盘,现在袁绍隔绝朝问道路不通,祢衡的灵柩想运也运不过去。
曹操见孔融无话可说了,不冷不热道:“令君说得有理,朝廷使者是办不到了,难道文举兄愿意以个人名义自领此事?”孔融与袁谭久战北海,若去了青州肯定没命回来了。
孔融这才意识到自己强人所难:“唉!那就等以后再说吧。”
曹操正要请奏讨袁之事,灵机一动:孔融这家伙总在自己面前说三道四,让他见识一下我在皇上面前的威风,对他也是一种震慑,以后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想至此曹操猛然拉住孔融手腕,换做笑脸道:“且慢!文举兄既然开了口,我自有办法办成此事,且与我一同上殿面君。”孔融半信半疑,但还是随着二人登阶进殿。
皇帝刘协早就升殿落座,面沉似水倚在龙书案前,见曹操等人跪倒施礼,他连手都懒得扬一下,随口道:“起来吧,突然求见寡人有何要事?”说话爱答不理的。
自从曹操消灭吕布归来,皇帝对其态度愈加冷淡,不但将董承晋为车骑将军,言语间也常蕴含不满,故而君臣关系冷淡。曹操自那日陪同段煨来过一次,便再没有上殿问安。今天见皇帝又是这副德行,便不答其问,朝荀彧使了个眼色。
荀彧捧起刚写好的表章道:“大将军袁绍与僭逆袁术勾结,索取传国玉玺图谋不轨之事。臣上表弹劾,恳请陛下明发诏书公布天下,并以曹公为帅讨伐此逆贼。”
孔融揣着满肚子糊涂跟进来,听他这么一奏,惊得目瞪口呆,险些失手掉了笏板。早有侍御史接过表章交至龙书案上,刘协却瞅都不瞅一眼,木然道:“兵戎之事全凭曹公做主,还跟朕说什么?”听那口气仿佛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荀彧听他这句话冷得能冻死人,忙硬着头皮再次奏道:“讨伐不臣乃朝廷大事,恳请陛下明发诏书。”
“令君这是笑话!”刘协冷笑道,“谁不知这天下的诏书都是令君你说了算?有没有朕点头还不是一样?”
荀彧闻此言如受酷刑,连忙跪倒磕头口称不敢。
“征伐河北之事还需再议!”孔融突然高叫一声。
曹操笑呵呵道:“孔大人何故驳此议?那袁绍大逆不道之事现已发露,自当起王师尽快诛灭。收复河北四州之地,也好将您那位朋友运回去安葬啊。”
孔融也不向上举笏了,转过脸径对曹操道:“那袁绍地广兵强,田丰、许攸,智计之士也,为之谋;审配、逄纪尽忠之臣也,任其事;颜良、文丑勇冠三军,统其兵,殆难可乎!”
荀彧怕他动摇圣听,赶忙起身驳道:“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逄纪果而无用。至于那颜良、文丑不过一勇之夫耳,可一战而擒也!”
孔融连连摇头:“言之易行之难,难矣难矣!”曹操白了他一眼:“朝廷不伐河北,袁绍也要北侵河南,难道咱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孔融固然不是曹操一党,但对袁绍更是深恶痛绝:“袁绍虽不臣,然兵势正盛,而朝廷兵力不济兼有后顾之忧。河北固然要定,但万不可急于此时,当徐图之。”
“徐图之?”荀彧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大人莫非有具体筹划?不妨说来让陛下与曹公听听。”
孔融本无治军之才,当初在北海叫袁谭打得连城都不敢出,现在敌强我弱更提不出御敌之策了,灰溜溜低下头。曹操见他无话可说,手捋胡须信心十足道:“吾知绍之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化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土地虽广粮食虽丰,却都是为咱预备的!此番我扬兵大河之上,必能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荀彧知他也没有十分胜算,乃是故意表露决心,但局势至此不得不战,也随之道:“曹公所言不虚。那袁绍虽强却是悖逆之臣,自古邪不能胜正,还望陛下早……”一望之下却见龙书案前空空如也。他们争论之际,刘协早就拂袖而去!
曹操、孔融还四目相对,听荀彧说一半停了,这才发现皇上走了,皆是一脸尴尬。曹操顿了半刻,缓缓道:“既然陛下没有异议,令君就准备草拟诏书吧。”
三人垂头丧气出大殿,孔融也不争了,作了个揖扬长而去。荀彧送曹操出宫,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出兵之事这就算是定下来了,但以寡击众能不能打赢还未可知,现在天子又是这个态度,后方的事情也甚是可忧啊……
刚迈出宫门,又见程昱、郭嘉正在车驾前踱来踱去,他们自城外行辕赶来,似乎有重要的事情。郭嘉见曹操出来,推开众卫士抢到他身前:“明公何故命刘备、朱灵、路昭三将起兵?”曹操被他问得一愣,笑道:“你慌什么?袁术意欲北上投奔袁绍,我命他们领兵阻截。”
“明公错矣!”程昱也挤了过来,“昔日刘备来投,明公宽宏不忍诛戮,使其屯驻小沛牵制吕布乃是权宜之计。可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吕布已除,再放他出去如同纵虎归山。倘若违背号令自此不回,再欲治之其可得乎?”
曹操皱起了眉头:“应该不至于吧……”曹营将领不少,之所以单选刘备、朱灵、路昭三将是有原因的。刘备失了徐州来归附,朱灵原是袁绍帐下自愿追随,路昭也非曹营嫡系,三人又各有部署。目前要与袁绍开战,为避免临战投敌之事,曹操要对他们的忠诚再加保障。他们三人阻挡袁术便得罪了袁绍,对曹操的依赖也就更为牢固。
郭嘉似乎参透了他的心思,见四下没有外人,干脆把话挑明了道:“龙生九种人分九流,朱、路二将乃行伍出身,可以约束之。然刘备自贩夫游手起家,今受封将军位至使君,可见其志量之大,此等人不可用寻常之计驾驭。纵然主公喜好英杰不忍戕害,也不该使他领兵在外不受约束啊……”
此言未毕又见西面来了一骑,董昭驰骋而来,望见曹操赶紧跳下马来,朗声道:“卑职巡查地面,见城外兵马出动,明公何故以刘备统兵?”曹操的心思有些活动了:“公仁,你也觉得不该让他离京吗?”
董昭耷拉着脸低声道:“以在下观之,刘备勇而志大,又有关羽、张飞为翼,其心机未可定论。”
连素来嗅觉敏感的董昭都这么说,曹操真有些犹豫了:“话虽如此,但这些日子玄德一直安分可靠,况且兵马已经出动了……”
“叫他回来!”郭嘉打断道,“趁着没走远,赶紧调回来。”
“这朝令夕改嘛……”曹操望着三人凝思片刻,“好吧!防人之心不可无。有劳仲康去行辕取我大令,火速调回刘备人马。”
许褚得令欲去,曹操又道:“且慢!单调刘备恐生疑心。把三将一并调回,另派别人前往。”
“诺!”许褚驰马而去。
但这番安排还是没奏效。许褚追至军中,刘备、朱灵、路昭气愤不已,都道
是于禁挑拨离间,使曹操不信任归降之将,异口同声要立功给兖州人瞧瞧,竟不肯尊令收兵。
许褚无功而返述说经过,曹操也没有继续追究。他马上就要发动大军主动出击了,没时间多考虑这些边边角角的问题。何况在他心目中,刘备是个连打雷都怕的胆小鬼……
袁术末日
袁术是讨伐董卓失败后最早崛起的割据领袖,自南阳举兵以来,他凭借四世三公的声望及部下孙坚的骁勇,也曾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在洛阳废墟中找到了传国玉玺。势力达到鼎盛时,他与幽州公孙瓒、徐州陶谦、匈奴於夫罗结成盟友,打得袁绍险些不支。直到孙坚战死襄阳,他北上被曹操击败,才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挫折。此后他放弃豫州转移淮南,眨眼间便占据了九江郡,在寿春重振声势,直慑东南之地。然而就是在那里,他的野心开始膨胀,不再甘心当大汉的臣子。
早在汉武帝之时,民间就流传着一句谶语“代汉者,当涂高”,太史公司马迁还特意把他写到了《汉武故事》之中。作为帝王象征的传国玉玺在他手中,九江郡下辖当涂县,而袁姓乃是出自象征土德的大舜后裔……多少巧合应验在他身上啊!袁术自以为得天命,把手下智士的规劝当成了耳旁风,亟不可待地自立为“仲家天子”,改九江太守为淮南尹,又是制造祥瑞,又是郊祀天地,又是任命百官,在他那并不广阔的地盘上做起了土皇帝。
但老天爷并没有眷顾袁术,不但没有统一天下,还成了众矢之的。大汉天子发下讨逆诏书,各路兵马磨刀霍霍你来我往:吕布把他杀得大败,掳走了淮河以北的重要物资;曹操在蕲阳围歼了他的主力军,斩杀了他好几员战将;就连他视若义子的孙策也背叛了他,在江东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挖走他麾下一大批官员……
不过袁术毫不怀疑自己的“天命”,自我感觉依然良好,照旧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生于公侯世家,从小就是锦衣玉食仆僮环绕,当了皇帝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修建皇宫增加赋税,后宫充斥佳丽数百,无一不是绫罗绸缎,天天的山珍海味,连精米白肉都吃腻了。淮南原本是富庶之地,户口数百万,可他当了不到三年皇帝就将其祸害得面目全非。战争不断加上横征暴敛、蝗旱灾害、瘟疫流行,百姓战死的、逼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淮南一带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甚至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出了寿春城就是人间地狱!
地皮刮尽油水榨干,军队缺粮官员缺饷,袁术陷入了窘境。想要收揽人心,但部下不是投靠许都朝廷就是被孙策笼络走了,更有甚者宁可上山当土匪都不保他了,而曹操和孙策这两个催命鬼随时都有可能再给他致命一击!万般无奈之下,袁术烧毁皇宫携带家眷北上,厚着脸皮投靠那个曾经水火不容、被他骂为家奴的兄长,想用传国玉玺换得后半生的潦倒苟安。
可天不遂人愿,他刚踏入徐州地界便听说袁叙遭擒,大对头曹操差出小对头刘备出兵拦截。袁术料知冤家相逢必有一场恶战,眼瞅着自己兵马微弱士无战心,更有一堆家眷财物碍手碍脚,实在是无力闯过这一关了,只得匆忙传令回归寿春。
士卒一路走一路逃,好不容易回到寿春,留守的部下早就把最后一点儿粮食开仓散发了,还说:“知当必死,故为之耳。宁可舍一人之命,救百姓于涂炭。”眼见此处也无法立足了,袁术只得前往灊山①依附落草为寇的部下陈兰、雷薄等人。但他们也不肯收留,派人下山传来口讯:“诸位将军说,我们小山容不了大皇上,还求陛下给兄弟们留条活路,别再让大伙跟着您挨骂了!”只给了一些粗粮,便似送瘟神一般打发他走。
袁术在灊山附近耗了三天,见陈兰、雷薄实在没有顾念之意,只得灰溜溜离开,但这次还能去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日,行至离寿春八十里的江亭,兵卒叫嚷饥饿,只好停下来稍作休息。
时值六月暑热天气,骄阳似烈火般炙烤着大地。袁术敞胸露怀坐在“御帐”之中,觉得胸腹憋闷难受,喉咙干得像针扎一样,但打水的兵丁还没回来,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兀自忍耐——说来有些可笑,这辈子除了近几日也没受过什么苦,即便锦衣玉食之际也不曾胖过,孔融曾讥笑他为“冢中枯骨”,但就凭这么副穷酸相竟也过了一把皇帝瘾。想至此他一把抓过案前的传国玉玺,紧紧抱在怀里,让玉石上的那点儿凉意缓解自己的煎熬。
袁术的儿子袁燿、族弟袁胤(yìn)、女婿黄猗(yī)、长史杨弘就环绕在他身旁,四个人都是默默无语一脸败相,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事到如今他们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这时营中所剩的唯一战将张勋来了,在帐外慢吞吞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爬起来道:“启奏陛下,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