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漳河边逛了一圈。”曹操掸了掸衣服上的土笑道,“若有一日取邺城,当以漳河之水灌之。”
“有人欢喜有人愁啊……您回来得太晚了,方才荀文若到我帐里去过,跟我说了点儿事,已经走了。”
“哦?”曹操有些诧异,“什么事?”
戏志才始终直盯着弈局:“袁绍把刘勳杀了。”
“什么!?”曹操手扯帐帘,“刘子璜是跟随多年的老部下,他岂能如此狠心!”
“荀彧说,刚开始两人还彬彬有礼,后来却越说越僵当堂争辩,逄纪又跑去进了几句谗言,袁绍就把他杀了。”
“在城里的诸公就没人敢保吗?”曹操疑惑。
“据说张景明劝了几句,袁本初不听,把他也数落了一顿。”戏志才面露微笑,似乎棋局已占上风,“荀彧让我转告您,希望您日后多多留心,不要轻易招惹麻烦,也不要与其他人随便往来。”
“文若可真是好心啊!”曹操深深点头,“我与本初虽是友人,却不及子璜亲近,他连子璜都杀,我确实要小心。”
“文若对我讲了许多,他见识果真非凡。”戏志才点点头:“他说现在一定要小心,现在是袁本初必须杀人的时候。”
“哦?”
“将军请坐,我替文若为您解之,”戏志才终于放下了棋子,转述荀彧的话,“袁绍本汝南人士,然今到河北,部下有新有旧派系林立。许攸、张导包括您都是过去的旧党,郭图、荀谌、辛评兄弟是颍川一派,审配、田丰、沮授是冀州本土派,这三类人物凑在一起当然要斗个高低上下。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如今既在冀州,就要得当地士人之望,所以袁绍现在要换掉过去的将领,改用河北之人。杀刘勳一者为了立威,二者还是为了让出兵权交与本地的将领。”
曹操恍然大悟:“这就难怪了,他今天任命沮授为监军。”
戏志才又道:“袁绍其人心思缜密,他要用冀州之人,但又不能完全信任。可是仍然以旧人掌权就难免他们居功自傲尾大不掉。所以颍川一派就成了解决办法,他用郭图选拔将领,建立这一派的威信。最后形成两派势均力敌,而旧人则要渐渐淡出,只留下逄纪那等贴心的人。”
“哼!逄元图那等吮痔之徒。”
“党争这东西杀人于无形,将军父子应该最清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曹操,“旧人被疏远是肯定的,不过您应该没有关系。因为以将军治军之才,袁绍必要授以外任,以助他开疆拓土。您要注意的正如荀彧所言,就是不要轻易结交任何一派的人物,以免给人口实。”
“荀文若心机深远,且待我不薄啊。”
“那是因为将军您的忠义英明。”戏志才连连点头,“《吕览》有云‘以富贵有人易,以贫贱有人难’,将军虽处人下,却还能有人望,足见您比袁绍强。”他也不忘时而替曹操打打气。
“荆棘丛中非凤凰所栖。”曹操踱至帐边,“看来还得想办法尽快离开啊。”
“我想袁绍派您外去之期不远了,不过您万不可北上。”
“为何?”
戏志才似乎已经说完最要紧的事情,目光又回到弈局上:“袁
绍坐拥冀州,兵强马壮,现又得本地豪强之望。幽州刘虞忠厚不谙计谋,公孙瓒又穷兵黩武;并州白波贼劫掠为志,缺乏远见;青州焦和懦弱不堪,毫无治兵之法,只要袁绍文修武备剿灭黑山,不出四五年的光景,河北之地将尽归其所有。将军若领兵北上,虽可占数城之地却不足以自保,终被其围困,大事难成,所以只有拓地于大河以南!”
“那又该是哪里呢?”曹操还未理清思路,这时丁斐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封好的匣子道:“孟德,这是鲍信差人送到陈留,夫人遣人转来的。”曹操赶忙接过,撤去封印打开,里面却只有一张帛书。“一封信竟要这么麻烦,必定是隐秘之言。”曹操马上展开,只见鲍信仅短短写了几句话:
〖袁绍为盟主,因权夺利,将自生乱,是复有一卓也。若抑之,则力不能制,只以遘难。且可规大河之南以待其变。〗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规大河之南……”曹操似乎明白了,抬起头看了看戏志才。
“主公兄弟张邈、鲍信所在之处……”戏志才掌中一子落定,“没错……就是兖州!”
………………
就在这年冬天,一个群雄都没有预料到的问题突然出现了。由于地方战争的蔓延和割据势力的压迫,百姓苦不堪言,进而爆发了继黄巾之后,最大规模的一次农民起义。
青州刺史焦和实在比韩馥更加懦弱无能。他坐镇在临淄城,却毫无领兵作战的能力和胆量,每日里祈祷神灵保佑,又恐冀州黑山军趁着黄河结冰杀过来与青州黄巾会合,竟命人打造陷冰丸(可使冰融化的弹丸),终于弄得属下离心兵马流散。焦和最终在恐惧中病逝,青州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黄巾余部因此气势大振,袭击城邑打破地方军,聚合三十万之众北渡黄河,意欲与黑山军会合。
青州黄巾、黑山军、白波军各据实力,如果三股义军连成一体,将会使整个黄河流域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鉴于这个来自老百姓的巨大威胁,各个地方割据不得不暂时妥协,共同投入到镇压义军的战斗当中。公孙瓒率领精锐骑兵三万南下,在东光大破青州黄巾,继而追击到黄河沿岸,共斩杀义军三万人,俘虏七万人。
青州黄巾北渡失败后,转而西进,侵犯兖州。一时间兖州诸郡又变得不容乐观,陈留、东郡被黄巾于毒、白绕、眭固等部十万众侵扰,直接威胁到冀州的大后方。只要这两支起义军一会合,袁绍便永无宁日了。这段日子里,曹操一直密切观察袁绍的一举一动。虽然这位车骑将军设法保持矜持庄重,但眉梢眼角间已渐渐泛出了愁苦——义军,尤其是背后兖州的义军,是必须除掉的心病!
戏志才提议曹操,以昔日旧友的身份请袁绍过营饮酒,要在酒桌上把事情敲定……
“孟德,请饮!”袁绍似乎是把架子全然放下了,这一晚他连连干了十余盏,现在干脆反客为主为曹操满酒。
曹操恭恭敬敬举起,回敬之后只微微抿了一小口。已经喝了不少了,他怕自己再喝下去会不小心吐出不该说的话。
“兖州绝对不能有闪失。”袁绍却一口把酒灌下,他是极为深沉的世家子弟,这样饮酒的情况很少有,“我现在要干的是击败公孙瓒统一河北之地。如果在我跟公孙瓒交手的时候,黄巾贼从背后捅我一刀,那愚兄我就完了。”
愚兄……
多长时间没听过的称呼了,我都习惯他自称“本将军”了。好吧,就冲他这句“愚兄”,我也得说几句好话……想至此曹操又轻轻抿了口酒,缓缓道:“本初兄,小弟有几句真心话想对您说。”
“瞧你说的,此时这般情形,你我二人还不能推心置腹吗?”今晚的袁绍果真与平时不同,竟还戏谑地白了他一眼。
曹操环顾自己这空荡荡的大帐:除了他与袁绍对坐案前,连一个伺候的小卒都没有。袁绍只身过营饮酒,看来他真是想推心置腹,但当年我家遭宋皇后一族连累,二次入京为官去找你的时候,我何尝不想对你推心置腹呢?那个时候你可曾真心真意对我?算了吧,过去的事情不计较,今晚且说今晚的吧……
“本初,不管谁对你提议攻打哪里,你都要慎重。”曹操喘了一口大气,“东进青州也好,西取并州也好,北伐公孙瓒也罢,暂时都不要考虑。”
“哦?”袁绍有些意外,“为什么?”
“因为你的冀州还不那么稳。”这次曹操把酒喝干了,“黑山之众终是你心头大患。”
“那些土包成得了什么事?”袁绍心里明白,但还是故意把话说得不屑。
“他们虽成不了事,却足能败你的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在你赶走韩馥的那天,董卓已经任命了一个叫壶寿的人担任冀州牧,这个人现在就在黑山军中。如果有一天他们趁你与公孙瓒交恶,暗地里偷袭冀州,拿下你几座城池,然后把壶寿往里面一摆——你是顾前还是顾后呢?”
袁绍无奈地抹了抹脸颊。
“所以,黑山军一定要打,而且要把他们打散,打得溃不成军。一者是为了你的位置考虑,二者收纳百姓民夫,为你充实户口,积蓄粮草,我想三五年内就可以大有改观。”曹操笑盈盈地看着他。
“三五年内……”袁绍突然显得有些伤感,“愚兄已过不惑之年了,还有多少个三五年?鬓角都开始转白了。不过……”他停顿了一会儿,“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意思。”
曹操起身为他满上酒:“本初,有些事情急不得。”
“那你还提议叫周去打豫州呢?”袁绍拿起刚满上的酒就喝,“周仁明远远不是孙坚的对手,若不是周家兄弟和刘表在荆、扬帮忙扰敌,他早就被孙坚击溃了。”
“你得设法叫仁明坚持下去,即便打不下豫州,也得打。”
“哦?”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曹操含蓄地说,“孙坚若是完全打通了豫州,便会有个人长驱直入杀到兖州之地,到时候咱们全完。”
“有个人?哈哈哈……”袁绍仰天大笑,刚刚舀起的一勺子酒全撒了,“你就直说袁公路就好了。”
“你敢说我可不敢说,疏不间亲嘛。”曹操咕哝道。
“哈哈哈……我的好兄弟……弟弟……哈哈哈……”袁绍笑着笑着,眼角突然流下一滴泪来,“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可以让着他。他抢我的陀螺,我让着他。他要坐正席赶我坐末席,我让着他。他要当虎贲中郎将,我舍着脸去求何进!谁叫他是正妻生的,我娘是小妾,能忍我就都忍了。可是到今天,他……”
“本初,你醉了!”曹操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