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瞧他一副恳求的样子,便强笑道:“好吧,这件事见了本初兄我亲自跟他说。”
转眼间已来到县寺,这里已经改为将军行辕。大门口二十个亲兵校尉列立两旁,盔甲闪亮大戟在手,斜背弓矢精神十足,最难得的是这些人的个子皆是一般高。方进大门,就闻钟鼓丝竹之声悦耳,原来为了迎客院中还专有两队乐工伺候——袁绍这自称自号的车骑将军倒是当得有模有样!还未至厅堂,就见一大群人迎了出来。
有逄纪、张导、陈琳一干谋士,淳于琼、刘勳、崔钧一干带兵之将,最中间是两个年轻人,看样子都不到二十岁——乃是袁绍长子袁谭与外甥高幹。所有人见到曹操都格外亲切,袁谭更是带着高幹跪倒见礼:“小侄拜见曹叔父,家严有重孝在身不宜设酒相陪,特命我兄弟在此逢迎。”
曹操赶紧笑呵呵搀起,大家纷纷相让,他便与众人携腕而入,被请到上宾之位,袁谭甚至还张罗人为曹操营中将士送去些酒肉,殷勤之意溢于言表。一场酒宴虽不丰盛,却是钟鸣鼎食氛围超凡。诸人彬彬有礼客气至极,就连一向不拘小节的淳于琼都很矜持,但大家议论的皆是昔年往事,温而不火,对讨董的战事绝口不提。
一直到酒席撤下,诸人再三见礼纷纷散去,始终没有一个人说什么切入正题的话。曹操自觉无趣也要走,袁谭却凑到跟前道:“家父在后院恭候,请您一叙。”
曹操微微一笑,留下甘宁、王必等候,自己欣然前往。随袁谭绕过后院,拐了两个弯,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但见袁绍身披重孝,头戴麻冠正跪在一间小屋里,对着密密麻麻的一堆灵牌漠然出神。袁谭说了声请,自己转身去了,只留他二人在此说话。
“本初兄,我来了。”
袁绍没有起身,却回头道:“愚兄有孝在身不能置酒宴相迎,叫大家代我逢迎,简慢你了。”
“兄长何必如此多礼,咱们多年至交哪儿用得着那一套?”从何进之时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曹操实在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了。但是现在身无立锥之地,今后还要蒙袁绍照应,他说话当然要亲热。
袁绍起身还礼,请他坐。曹操却先向袁隗等人灵位磕头拜祭,然后才毕恭毕敬轻轻落座。二人面目相对之间,曹操发觉袁绍比之在京之时清瘦了不少,面容苍白双目凹陷,似乎真的是悲伤过度——这也难怪,叔父一家子全叫人杀了,这是何等的悲愤仇怨。
“孟德,你终于来了,真是想煞愚兄了。”袁绍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纹,“当初起兵之日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咱们若是早在一处合兵而进,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句话曹操没敢接,他揣摩不清袁绍的意思是什么。是抱怨他当时不肯来?是真心实意欢迎他现在来到?还是仅对战事不利发发牢骚?揣摩不定就不要轻易答复,所以曹操仅仅点头称是。与袁绍
这等人讲话规矩甚大,虽然他对你亲亲切切,你却不能得意忘形,始终有一种看不见的隔阂。
“孟德,愚兄兴此义兵本为诛逆救国,但到今日实在是大失所望。”袁绍叹息了一声,“王匡其人骄纵傲慢,屯兵又疏于防患,终至孟津之败。这也是我用人不明所致,却连累你与鲍信有荥阳之失,愚兄惭愧。”
曹操听他主动切入正题,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道:“近日之事小弟诚不可解。酸枣诸君互生猜疑踌躇不前也就罢了,可是本初兄此间尚有精兵数万,各路勤王之师又越聚越多,何至于王匡之败撼动全局?现在出兵抢占孟津,趁势西进未为晚也,兄长为何按兵不动坐失良机呢?”
袁绍苦笑一阵:“兄实有难言之隐。”
“但说无妨,小弟为兄解之。”
袁绍犹豫了片刻,凑到他耳边说了两个字:“韩馥!”
曹操顿时大悟:袁绍虽自号车骑将军统领群雄,但其举兵的根基不过是小小的渤海郡,以他四世三公的家世声望而言,兵马是招之即来的,但粮草却是大问题。河内诸军之粮草全赖冀州供给,而冀州牧韩馥本人却坐镇邺城按兵不动。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袁绍之众的生死实际上握于韩馥手中。河南粮秣尽被董卓掠夺,洛阳城都一把火焚了,就地征粮根本不可行。在这种情况下,万一袁绍挥师西进打过孟津,韩馥妒火中烧在背后给他玩个“兵粮不济”,那就全完了。
“你明白了吧?”袁绍颓然落座,“莫看外面众将纷纷来投,可是每来一部我的忧虑就多一层。粮草不能自给,久之必然生变呢!”
“可有克扣之事?”明知没有别人,曹操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
袁绍摇摇头:“没有,但是冀州治中刘子惠与我帐中之人颇有书信往来,说韩馥对供给粮秣之事颇为不满。实际上,这些日子三军之存粮从来未过五日之用,每隔五日他便供一次,就凭这样的补给我怎能放手西进?”
“哼!自己没胆子用兵,还要苛刻别人粮草,这等人怎成大事?”曹操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前几日,并州部张杨与匈奴於夫罗修书于此,想要归附我军共讨国贼,但是他们部下不少,那粮草所需更要增加,实在搞得我不知如何才好。”张杨也是何进掾属,与吴匡等本是一流人物,当初为了恐吓宦官往并州二度征兵,不想遭遇白波起义道路断绝,他只得率领招募的人马与白波军游击作战,只顾与反贼玩命,结果耽误了许多大事,董卓事起后他无法回归洛阳,成了何进余部流动在外的一支孤军;匈奴单于於夫罗处境也差不多,昔年他因部落叛乱流亡至洛阳搬兵,何进忙于诛杀宦官未予理会,后来西凉兵进京,於夫罗慑于董卓、丁原之威再次流亡,也成了无本之木。这两支队伍投到河内明摆着是来吃粮的。
“粮草不能自给,讨逆之事终是虚话。”袁绍说到这
里,突然眼望窗外,似乎自言自语地叹息道,“若冀州不在韩文节之手,那该有多好啊……”
对于这样意味深长的话曹操是绝对不敢表态的,赶紧转移话题:“太傅一死,董卓不谙政务,不知西京何人理事呢?”
“王允为司徒,政务皆委与他。”
“王子师……”那个刻板的形象立刻出现在曹操脑海里,“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刚有余而柔不足吧。”
“他不过是个应时之选,其实朝廷大权还不是董卓一人之手。皇帝太小不能铲除逆臣实在是可惜。”袁绍正色道,“我看我大汉之所以屡有奸人擅权作恶,根源就是皇帝即位时太小。以至于宦官乱政、外戚专权等事一步步恶化,才有今日之变。”
“不错。”这一点曹操倒是很赞同。
“如今弘农王已死,当今天子不过是董卓所立的傀儡,他算不得真正的天下之主,咱们还需另立一个皇帝。”
这话可把曹操吓坏了:“不行不行!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等于另立一个朝廷。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天下百姓不知所归,如此行事必定生乱。”
袁绍摆摆手道:“孟德不要固执。西京董卓暴虐百姓不得人心,他拥立的皇帝自不能得民心。我已经想好了,咱们辅保大司马刘虞为帝。刘伯安年高有德,为政仁爱,念利民物,幽燕之民无不感恩戴德,博爱之名播于鲜卑乌丸。扶立他为皇帝,百姓自然归心。”
曹操连连摇头,说道:“刘伯安虽有德,但其与时主血脉疏远,不能为宗庙所承认。我恐以其为帝,天下好乱之士纷起,各挟宗室诸王侯为尊,争强斗势,到时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孟德莫怕,我已与外间诸将乃至各家牧守商议了,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我看此事可保无碍。”袁绍笑呵呵道,“若立此主则朝廷之制再创,令可行禁可止,明诏下行权责可明,便不能再有人掣肘咱们讨贼之事。”
“讨贼何为?一救黎民出水火,一救皇帝脱牢笼。倘另立一帝还谈何勤王诛逆,岂不是另扶他人夺取天下?此杀鸡取卵也!”
“你不要这样顽固,要懂得变通。”袁绍还是很客气,“现在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大家都这样想。”
不是大家都这样想,而是大家都这样说,现在信誓旦旦都说得好听,日后什么样子简直不可想象……曹操竭力控制情绪,但还是把话说得很硬:“董卓之罪暴于四海,吾等合大众、兴义兵而远近莫不响应,此以义动故也。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孰安之?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袁绍大吃一惊,“诸君北面,我自西向”这样的话一语双关,一棍子扫倒一大片,实在是有骇视听。看他这样决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好吧,此事日后再作定夺。你回去也再想想,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