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谨以此为祭文
实在太诡异了些,当我写到死亡的时候,父亲就在我的面前离开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料到,我小说中的死亡和现实中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如此惊人的重合,这让我真真切切地目睹了一次生命的消逝过程。
十月二十六日晚九点三十五分,父亲去了,这一天恰好是九九重阳节,也叫老人节。
二十五日(周日)是轮到我看护父亲的日子。当天中午我借肿瘤医院大夫的电脑,把头天晚上写的2000字发到了网上。我知道,父亲最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已经不可能写更多的字——但直到这个时候,我也没想到父亲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一段。
下午的时候,父亲想解大便了。但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两条腿肿得很厉害,身体动转困难,只能在床上方便了。我把便盆放到床上,想帮他排便。可他已经整整六天没有大便了,对正常人很平常的一件事,对他而言实在是难以估量的困难。
即使后来护士帮助灌了一次肠,但他仍然不能自己完成排便。我只好找护士要来手套,用手指把堵在他肛门口,硬得像石子一样的大便一点点抠了出来……
这一次大便用掉了至少半个小时的时间,弄得父亲和我通身是汗。我出身汗没什么,但父亲已近灯枯油干的时候,本来还算稳定的病情,在大便之后情形很快的急转直下了。
他开始昏迷,心率始终在140次/分钟,血压却只有90/61。值班大夫很快赶来了,为父亲输上了多巴胺升压,但他同时也告诉我,父亲坚持不了多久了,医院已经无能为力。
父亲从昏迷中苏醒后,经过他的同意,我和哥哥在医生的建议下,用120将父亲接回了家。希望他能在自己熟悉的,居住了近三十年的家里平静的离开。
在家里,父亲的病情居然很快稳定了下来。虽然依然需要强痛定来止疼,但神智清醒的时候很多,也基本上可以与家人交流。甚至在转天,也就是二十六日下午,我还用吸管喂了他将近一袋牛奶。
因为担心家里仅剩的一支强痛定不够用,晚上我又坐了近一个小时的车,从肿瘤医院取回了一支针剂,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这支针剂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刚回到家,哥哥就告诉我,父亲不行了。
我赶到他的床前,父亲已经没有了意识,呼吸越来越困难……
而我能做的,只能是拉着他的手,尽量让他安心的上路……
五分钟后,父亲离开了,时年68岁。
原以为,自己还算坚强;原以为,父亲病了这么久,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但实际上,当我看着他离开时,我只有眼泪。
——————————————
父亲祖籍河北正定,十二岁时爷爷就因病就去世了。尚年幼的他,不得不承担起长兄如父的责任,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或做生意,维持家庭的开支,拉扯年幼的弟妹们。
后来,父亲考上了天津音乐学院。虽然因家庭经济困难得不到家中的支持,他还是毅然决然的求学之路。事实证明,父亲这一步走得很对。
我曾经看过父亲求学时的照片,一个衣着破旧面庞瘦削的年轻人。和他同班那些来自大城市,甚至来自海外归国侨属的同学相比,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但那个时候,父亲却是他所在的班的班长——那个年代的班长和现在大学里班长代表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知识不可能迅速转化父亲贫困的经济状况,因此刚毕业的时候,他就参军入伍了。这是当年很多贫家子弟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选择,即使到了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存在。
父亲在军队中一呆就是十五年,曾经在广州军区战士杂技团,四十一军某师后勤部工作。直到一九七八年夏,父亲带着一家人北上返回天津安家。而当我们一家在天津安定下来时,他所在的部队停止了一切退转手续的办理。年底,部队上了前线。七九年一月,自卫反击战打响,他的一些战友就永远的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从这一点说,父亲是幸运的,我们一家人都是幸运的。
回到天津,家里的经济状况依然不佳,而父亲的工作也不是很顺心。
父亲是搞音乐的,可那个年代哪有什么按特长安置的说法,历来是‘共产党员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样,父亲就在一家建筑公司干了近十年,直到后来有了机会,才进入了文化馆工作。
这个时候的父亲年过四十,却创下了他人生中的最高成就。
偶然的机会,父亲接触到了天津大悲院的一些还俗僧人,知道了天津佛教音乐的存在,父亲就开始了历时数年的挖掘整理工作。
事情一开始并不顺利。首先是那个时代的人们思想还很守旧,很多人认为父亲是在搞封建迷信,所以阻力很大;而那些获得了佛教音乐传承的老艺人们,也都不愿意示艺于人。所以,尽管父亲努力了很久,也没有什么效果。
后来,父亲的坚韧发挥了作用。他认定了一位法名极林,俗名厉兰亭的还俗僧人是这方面的高人。于是有事没事就往老人家跑,为人家干这干那,几乎成了老人的儿子。
终于,厉兰亭爷爷(很和善的一位老人,我当然称他为爷爷)被父亲打动了。为父亲背诵了一段佛乐工尺谱(中国古代简谱形式),父亲如获至宝,当时就把曲子录了下来。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天的情景。那天当我放学回家时,父亲正在忙着听录音,整理乐谱,袖珍录音机中传出的是一种我无法听懂的,古怪的唱诵“五六上车工……”
只一个晚上,父亲就把那首曲子翻译成了简谱,并且能够演奏了。当父亲把那首曲子奏给厉爷爷听时,厉爷爷非常惊讶……
至此,天津佛教音乐复兴的大门被父亲打开了。一些古谱相继被整理出来,有些曲目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雁过南楼》《倒提金灯》《娥浪子》《兰花梅》……
乐谱整理出来了,困难却并没结束。父亲拿着整理译出的谱子找了很多机构、部门,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他得到的回答是:天津不可能有自己的佛教音乐!
父亲没有气馁,他找到了著名音乐家田青(现在很多音乐大赛,都可以看到田青作评委)。一开始,田青也不认为天津有佛教音乐。但父亲对他说:“你先别忙着下结论,你先听一段儿……”于是就打开录音机,放了一段整理出的佛乐。田青听了一半儿就开始兴奋的搓手,说:“哎呀呀,天津真的有佛乐……”
直到这个时候,成功的大门才完全敞开了。
很快,在田青的帮助下,天津佛乐团成立,著名书法家龚望自任团长……
中国音像大百科辑录出版了名为《津沽梵音》的磁带专辑……
后来,天津佛乐团受邀赴南岳演出……
九三年,天津佛乐团更是赴欧洲四国邀请,出国巡回演出(不巧的是,当时法国售台幻影战斗机,中法关系交恶,赴法行程被取消)。
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九十年代,文化系统经费困难。国外发来邀请函的时候,父亲去找区文化局领导,想申请一笔出国人员的服装经费。领导说:没钱!
父亲无奈,去找市文化局。市文化局领导一听乐了:要多少,市局出了!
后来父亲才知道,因为此事区文化局领导还被区长叫去一痛臭骂,领导说了:没钱找我来啊!你说没钱,人家找市里去了。这回出国的名额区里没了,连以后这件事的成绩也要算在市局,根本没有区里的功劳了……
要知道,九十年代出国还是很不容易的。不象现在,摸摸有个脑袋就能出去“考察”一圈。即使同样是出国,那内容也是不一样的。现在出国“考察”是要给人家大鼻子送钱,这等于给人家拉动消费;而那个时候出国,却是国外花钱请去的,一切费用对方全部负担。
对于天津佛教音乐的发掘与整理,是父亲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只是可惜的是,时运不济。如果这件事情能够赶到现在,因为国家推出了民间艺术保护工程,特别照顾民间艺术传承人等政策,天津佛教音乐的影响力还会更上一层楼。而不像现在,在老艺人们纷纷作古之后,《津沽梵音》作为法事、礼佛的音乐,竟然被不伦不类的应用于白事操办之中。
就像后来听过的一件事情那样,某领导在审查民间音乐调演彩排,听完佛教音乐的演出后说:这个曲子怎么这么悲?不符合现实情况嘛,不要上了!
这些,只能让父亲扼腕长叹。
后来,父亲又操持过一些民间绝活的整理和保护工作,但因为体育系统和文化系统互相争功打架,此事只上了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栏目就为止了。父亲也再没心气继续下去,直至退休。
二零零八年初,父亲被查出患了肿瘤。当年六月,在天津总医院做了切除手术,事后切片化验结果显示:恶性纤维组织细胞瘤,一种很厉害的对多种药物都不敏感的肿瘤,术后生存率极低,连国外也无能为力。
父亲生病以来一年半的时间里,经常奔走于医院和家庭之间,人也承受了相当很大的痛苦。用他自己的话说:走了,也就是享福了。
父亲走后,我给父亲擦身刮胡子时说了一句:爸爸,没事儿,咱是研究佛乐的,到哪也不怕……
二零零九年十月二十九日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