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市郊一个天然湖泊旁,我和省里派下去的原月光县第四任县委书记董正边钓鱼边聊天。第三任县委书记曾答应跟我谈谈月光县的情况,但今早我按事先约定到他家时,他老婆挡了驾。
他老婆很歉意又像是哀求似地对我说:“你能不能不找他?他一听说月光县就激动,骂娘,摔东西,我劝他,他还要打我,像得了神经病似的,昨晚就闹了一晚上,刚躺下。”
“对不起,对不起。”我忙陪着小心,十分歉意地告别出来,急忙跟第四任县委书记董正联系,他不接手机。我又找到他家里,他老婆说钓鱼去了。我问清地点,回家拿着钓鱼杆找到了他。
省委组织部何雷鸣部长跟我谈话说,月光县不能没有县委书记,要我尽快赴任。既然这“苦差事”逃不脱,我也只能多了解情况,不能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但多了解一下情况还是必要的,对今后的工作还是大有裨益的。
“是你要去的?”董书记劈头盖脑问我。
“我哪有那么高的觉悟啊。”我苦笑一声,吟起了我们省机关流行的顺口溜:“党的干部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党的干部一锹土,哪里需要哪里堵:党的干部一堆沙,哪里需要哪里扒;党的干部一张纸,天南地北任君使。”董书记和我一起吟了起来,我们都会意地笑了。
“还是麻烦您给我说说月光县的情况吧,人生地不熟的,不能当瞎子啊。”我说。
“行啊。”
接着,董书记陷入了沉重的回忆之中。
董书记说:“我对派我下去很想不通,觉得他妈的官场太黑暗了,明重用暗整人。但离开了官场,我又干不了什么,就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混日子、熬年头。同时,还经常跟实权人物活动,想争取早日调回来。”
董书记说:“可有一件事,终于激发了我潜藏的激情,热血男儿的激情;激发了我的责任感,共产党县委书记的责任感;同时,也激发了我做人的良知和尊严感。”
“什么事啊?”我问。
“那件事其实并不复杂,一个复员军人的妻子被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村民委员会主任)强奸,留下遗书,服农药自尽了。那个在部队受到多次嘉奖并立过二等功的复员军人带着小女儿到处告状,伸冤。”董书记说。
“中央、省、市的材料都转到我这里,我曾批示几次,要有关部门查明真相,严肃处理,但就是久拖不决。有天,我路过县信访局,听那个复员军人说要找县委书记,信访局长不屑一顾地说:‘县委书记顶屁用!’”董书记说。
“我当时肺都气炸了,脸色铁青,目露凶光地走到信访局长面前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这位局长大概平时总见到我处处和稀泥,一副阿弥陀佛的样子,没见过我这副凶相,加之突然出现,当时脸吓得惨白,嘴唇直打哆嗦。”董书记说。
“我极力压住火气,冲进县信访局,很是同情、很是慷慨、很是悲壮地对复员军人说:‘我是董正,本县县委书记,共产党的县委书记,你先回去,如果一个月内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来找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董书记说。
“我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地、斩钉截铁地对复员军人说:‘伸张正义,讨回尊严!’这复员军人二话没说,向我磕了一个头,转身牵着小女儿就走了。”董书记说。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提议召开了常委会,怒气冲冲地说了此事,以共产党县委书记不可阻挡的气势,建议立即将信访局长就地免职,问大家有没有意见?或许事情太突然,有些人措手不及;或许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们弄不清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董书记说。
“或许我阳气太盛,一些人抵挡不住。当时,没人吱声。我说:‘如果大家没意见,就这样定了。’随后,我又责成县委副书记、县政法委书记赵程大立即组织力量,半个月内解决复员军人的问题,不得拖延,他勉强答应下来。”董书记说。
“问题解决了吗?”我问。
“你要记住,在月光县,干任何一件事,都是不容易的。我知道更艰难的较量还在后头,决心打持久战。常委会一结束,我心情激动,满怀豪情地给省委、市委打了报告,汇报了思想,并表示了继续在月光县工作的决心,说一定以周恩来总理为榜样,为月光县的全面振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董书记说。
“我态度坚决,不想调回省城。就是说,我作为月光县最高长官,将有可能长期执政。赵书记这下不敢马虎,不到四天,就弄清了真相,将那个强奸复员军人妻子的畜牲抓了起来。”董书记说。
“我督促有关部门,走完了相关任免程序,将那个畜牲担任的所有职务全免了,我又要求县民政局拿出一笔抚恤金给了那个复员军人,要求教育局减免了小女儿的部分学习费用。”董书记说。
“处理得很圆满啊。”我说。
“本来这件事就过去了,可那个复员军人找到我,在县委办公室三楼走廊,当着我和许多人的面,长跪不起,满含热泪向我磕了三个头。”董书记说。
“我心里感到沉甸甸的,缓缓扶起他,满怀深情地说:‘不要磕头,也用不着磕头,所有有正义感的共产党人都会这么做,所有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这么做。’然后,让人把他送了出去。”
“磕头谢恩,封建那一套不好啊。”我说。
“是啊,说良心话,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我所从事的是一项古朴、悲壮、光荣而神圣的事业。因此,我更加自觉地、努力地工作着,努力为我们贫穷而善良的老百姓服务着。”
我看见浮漂在动,忙说:“快拉杆,鱼儿上钩了。”
“别管它,还是继续说月光县吧。”董书记丝毫没理会鱼竿,依然沉浸在往日的工作中。
董书记说:“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县委办公室一个副科(股)级干部,把一个姑娘伢的肚子搞大又不要别人了,姑娘父母不依,他竟敢在县委办公室旁若无人地痛骂姑娘父母,像赶牲口似地赶他们走。”
董书记说:“我实在看不下去,决心严办这名副科(股)级干部。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王庭建议我慎重,说他是县财政局长胡长标的小舅子,胡长标又跟县长是小老乡,跟省、市也打得火热。县委迎来送往,大会小会都需要钱,如处理他,县委办公室的工作恐怕要受影响。”
董书记说:“我考虑再三,想起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古训,就暂时没动他。可不久,那个姑娘留下遗书,上吊自杀了。姑娘父母知道县里管不了,就走上了漫长的上访路。但他们无论怎么上访,上访的结果是,转回县里,要县里认真调查,严肃处理。”
董书记说:“你想,这是两条人命啊,我还能坐视不管吗?我把胡长标叫来,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他怎么办,他自然没说什么。结果,职撤了,人走了。可县委办公室就惨了,赤字越来越大,财政局的钱又不能及时到账,县委办公室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有几张条子,没钱报销,弄得工作都难以开展。”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问。
“别大惊小怪,在月光县,一切皆有可能,你将来也一样。我再次召见胡长标,请他对县委办公室的工作多支持。这胡长标当即表态,说财政局是县委的财政局,县委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县委办公室将报告送到财政局,胡长标却批示,请县长定夺。”董书记是。
“县长马志批示:请书记阅示。王庭拿着报告找到我,说这里面的弯弯道道一下子说不清,建议我让那个胡长标的小舅子回来。这当然不行,县委及其办事机构不是谁的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我放低姿态,来到县长马志的办公室。”董书记说。
“马志故作姿态地客气一番,说这么小的事,怎么敢劳书记的大驾。于是,马县长当着我的面,挺神气地给胡长标打电话说:‘你好大的胆子?连县委的钱都敢卡。把县委要的钱统统给县委,再加一倍。’很快,钱加一倍到了账上,可我觉得非常非常窝囊。”董书记说。
“堂堂县委办事机构成了这个样子,是有点窝囊。”我说。
董书记说:“以后县委办公室要钱,总要费一番周折。我不得不捍卫县委书记的权威与尊严。我将胡长标召到县委,很不客气地问他,财政局在谁的领导之下。他说县委、县政府。我告诉他,财政局及全县所有部门都在共产党领导之下,都在县委领导之下。”
董书记说:“我警告胡长标说,如果县委及其办事机构县委办公室受到无故刁难,县委将考虑派一个能接受县委领导的人当局长。胡长标愣了一下,答应坚决按县委的要求办。时隔不久,胡长标又故态复萌。”
董书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找到马县长,打算就撤胡长标职务事的议一议,统一认识后,再到常委会上通过。我坚决要撤,县长马志坚决不同意,说胡长标工作成绩突出,他所领导的财政局年年被评为全省财源建设先进单位,他本人也多次被评为全省财政系统优秀工作者。”
董书记说:“马县长还说,我们县是贫困县,每年还要靠他到省市弄些钱回来,应付各种工作需要。撤他的职对全县人民不好交待,对全县的工作有较大的负面影响。双方分歧不好弥合,我没有善罢甘休,仍坚持要求召开了常委会,马志仍表明了不撤的态度。”
董书记说:“我列了撤的种种理由,其他常委会们大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正僵持不下,列席常委会的县人大主任孙凌云说,财政局长是行政干部,属政府官员,是不是先请人大议一议。结果,撤职的事不了了之。”
“好窝囊啊。”我说。
“是啊,真的很窝囊。”董书记尴尬地笑了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