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桌料到买菜婆婆的家必非寻常居所,真正踏入那栋别墅时,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下午茶会?”
一张重工精制的欧风长桌,横放在开满紫藤萝的庭院里,日光穿过格子式的顶棚,疏疏散散地碎在各处,将环境烘托得雅致。一群人迈入这佳地,不约而同地赞叹,却又不敢喊叫得太大声,唯恐惊破了这古代油画中希腊诸神世界一般的意境。
一群人?不错,虽然互助会成立之初,还只有会长、顾问和唯一会员林小桌,总共三人,但是林小桌何其善于鼓舞人心!过了这一天的时间,目前互助会成员已经增加至六位,他们分别是:
徐叔:驾龄多年,科目二挂科四次,科目三挂科一次,已经重新约考。
金诺诺:T大高材生,科目二挂科一次,科目三尚未约考。
赛铭:少年赛车手,科目二一把通过,科目三死活不肯约考。
陆教授:T大教授,科目一挂科一次,科目二挂科一次,已经重新约考。
买菜婆婆:钟氏集团总裁夫人,互助会会长。目前没有挂科记录,但是由于不勤练习,驾驶培训即将到期。
林小桌:困难户代表,科目二挂科四次,已经重新约考。
林小桌收到这份名单后,审视着它心想,果然,自己这个“困难户代表”当得一点儿都不冤枉——即便是在全体困难户中,她也是最惨的一个!徐叔、金诺诺虽然有挂科记录,至少已经顺利通过了科目二,陆教授练车时间不长,初考科目二失利也在情理之中,买菜婆婆只是对练车不重视……只有她林小桌,几乎天天来练车,努力了这么久,却依然卡在科目二,还用掉了最后一次约考机会!
如此磨难,是天将降大任于她乎?
林小桌正悲愤交加,无意间再看那份名单,忽然觉得有一个名字很违和——等等,赛铭怎么也报名了?他算哪门子的困难户!
林小桌虽然地位卑微(互助会唯一的普通会员),却不乏责任心,她当即找到赛铭对质。然而协会初成立,规章制度毕竟不完善,赛铭这家伙思维敏捷,先是从“困难户”的定义立论,进而阐述成绩并非决定好坏的唯一标准,看似强大的人也有柔弱的地方、也需要来自集体的帮助。
随后,赛铭祭出古今中外的大人物们的经历作为论据,又大谈自然哲学与宗教法律,从而把论点升华到一个更宏伟的高度:人人皆困难,万物皆困难,天地皆困难……总之,是林小桌你眼界狭隘,不懂得用辩证的思维看待问题!
赛铭对自己的演讲甚是满意,他完美地收束住这段论述,使完这套“硬”技术,又开始使“软”手段——软磨硬泡、油嘴滑舌,而这个时候,林小桌已经被他驳得有口难言、满腔怒火,暗暗发誓要告状到林宗夫那儿去,让父亲好好管教这个满嘴歪理邪说的后辈。
赛铭先兵后礼,首先论证了自己入会的合理性,随后大谈十几年来一起在赛车场长大的交情,恳求林小桌行行方便……最后的结果是,天才少年赛车手赛铭,如愿地进入了这个专为困难户们而设的互助会。
林小桌不知赛铭意欲何为,例会落座时,不由得朝他看去,发现他快步地走到金诺诺身旁的位子,好像生怕那个风水宝地被别人占了似的。林小桌回想起看赛车那天,赛铭与金诺诺共同出现在现场的情形,于是大致地明白,这个故事发展到哪一步了。
赛铭有意坐在金诺诺身边,金诺诺又有意躲着陆教授,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林小桌恰好在他们二人对面坐下,顺手将提包放在右手边的空位子上,给邓思文占着。
“我们的小邓顾问呢?”钟夫人身着一件素色的晨袍,落落大方地在自己家中招待会员们。
林小桌十分自然地回答:“冬笋他刚才堵在路上了,马上过来。”
这时,赛铭微微侧身凑近金诺诺,好像在把什么景观指给她看,两个人明明显得十分相熟,金诺诺却表情紧张,也同步地侧身和他保持距离,搭在桌面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指向陆教授,对赛铭使小小的眼色。
赛铭怔了怔,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安分地坐直了。林小桌在对面看得好笑,环视整张长桌,又发现大家选择的座位甚是巧妙——买菜婆婆两侧分别是另外两位长辈,徐叔与陆教授,而四个年轻人(包括尚未到场的邓思文)则坐在长辈们的对侧。
这场面不像民间组织开例会,倒像是年轻人们在长辈的敦促下举行相亲活动。
“没关系,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真好啊。”婆婆依旧是笑呵呵的,她熟稔地拉动桌案旁的响铃,对大家说:“既然咱们的小邓顾问还没有到,大家就先吃茶点,随便聊聊!”
茶点被送上来了,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满桌粉橙蓝绿,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婆婆首先拿起一块马卡龙,大方地招呼大家:“别客气!”
居然真的是一场茶话会?林小桌刚进门时的猜想成了真——精巧的成套餐具、多层餐盘中的各式糕点、带柄的英式茶杯与红茶、被切成酒宴式样的水果……
林小桌倒是真的没有客气,见林大小姐处之泰然,其他人也渐渐放下顾忌,一边品尝精致美食,一边闲聊着,讨论的话题从天上到地下,就是与练车毫无关系。
恰在此时,邓思文匆匆赶到,他发型凌乱,显然是奔跑着来的。见顾问现身,大家都放下食物鼓掌,对他表示热烈欢迎,邓思文从未见过这等阵势,紧张得面红耳赤,索性低下头去,对着众人聚了个躬。
邓思文刚刚落座,眼前就多了样汉堡形状的东西,没等他反应过来,林小桌已经把那枚绿色甜点塞到他嘴里,一边说:“最后一个,快尝尝看!”
邓思文被噎得发声困难,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声“谢谢”,耐心地咀嚼、品味,只尝出这食物口感奇妙、味道层次丰富。好吃是好吃,可是像这样一口吞下去,舌头无暇周转均衡,未免会觉得太甜腻了些。
“这是什么?”邓思文总算讲出今天第一句话。
“马卡龙,婆婆为大家准备的。”林小桌回答,忽然发现大家的眼神都意味不明,连忙解释:“冬笋,对不起啊!我也不想直接塞到你嘴里,但是赛铭太能吃了,我怕你抢不过他。”
林小桌话音一落,大家看向她和邓思文的眼神,愈发地蕴含丰富了。
赛铭大大咧咧地打破了尴尬气氛:“是你自己吃掉了本该留给小邓教练的份,又觉得过意不去,才甩锅给我的吧?”
林小桌横眉冷对:“赛铭,别忘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两人正互相对峙,邓思文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茶杯问赛铭:“赛铭,我爸昨天说……你还没有约考科目三?”
“她说自己还没有练熟,想再学一段时间。”赛铭答非所问,眼睛片刻不离金诺诺。
林小桌替邓思文帮腔:“教练问的是你,不是问诺诺!”
“啊……”赛铭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金诺诺可爱的侧脸上移开,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说没把握,想再练练,那我也没把握,也想再练练。”
林小桌气他强词夺理:“你有什么好练的?”
“我是困难户,我困难啊!会开赛车就不能是困难户吗?你歧视我就是歧视你自己!”赛铭的一番论述居然天衣无缝。
“赛铭,金诺诺,如果现在约考,最早的考试时间也只是月底。”邓思文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同他们讲明利害:“到了下个月,考试制度会改革,现在学的一些技巧到时候就不能再用了。对于你们这些已经有能力考试的学员来说,越晚约考,其实越不利。”
“啊!”金诺诺放下餐具,轻轻地呼了一声,随后呆呆地望着盘子,似是陷入了纠结。几秒过后,她犹犹豫豫地说:“那我还是,尽快考试吧。”
赛铭突然积极性大涨:“我也尽快考试,请教练安排一下!”
“你不是困难户吗?”林小桌最看不惯此人反复不定,发出三连质问:“你不是说没有把握吗?你不是说人人皆困难、万物皆困难、天地皆困难吗?”
“林小桌,我们从小就认识……”赛铭费解地瞪着林小桌,很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善解人意的女生?他破罐子破摔地挣扎:“我可是专业赛车手,通过科目三项目轻而易举!”
“哦!你既然这么厉害,想来考试制度改革对你也不会造成影响。”林小桌追问不舍:“反正不管规则怎么改,以你赛车神的水平,一把过都是绰绰有余,你为什么还要急于约考呢?”
赛铭穷途末路,只好如实招来:“因为担心诺诺过不了。”
金诺诺对此尚未作出反应,大家都听到一阵笑声,笑声是“长辈区”传来的,其中婆婆笑得最为开心:“哎呀,看着现在这些年轻人,我又想起老钟年轻那会儿……”
听买菜婆婆讲述完她的校园恋爱经历,徐叔也受到感染:“我也想起那年冬天,跟老伴刚刚认识……”
“现在日子好了,我一个人独享,心真是不安呐。那几年她,一直到走了,总共也没乐呵上几天……”徐叔讲到妻子逝去,渐渐哽咽吞声,婆婆连忙递去一张纸巾,只听到始终沉默的陆教授叹息一声:“我理解你。有的人,在身边的时候要好好珍惜,不能等分开了再后悔。”
陆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鼻头:“我今天早上出门前,还跟她吵架了,现在一想真是不必,唉……”
“咋回事啊?”徐叔心肠热,听见别人的难处,立即从悲伤情绪里走出来,反而关心陆教授。
“她嫌我醉心学术,不懂浪漫。”陆教授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我也在乎家庭,但性格就是这样,认死理,不会表达……”
“哎呀,哄爱人是门学问,我们家老钟虽然学习不咋样,这一点你可得向他学学!”婆婆热心地提议:“今天他正好开会去了,下次我介绍你们认识。”
“不敢当……”陆教授扶了扶眼镜,在座所有人也都想起了婆婆口中“老钟”的身份——把事业和家庭都经营得无可挑剔的大人物,进而想起自己正坐在大人物的别墅里吃茶点,均是又感慨又敬佩。
那边的“长辈区”聊得融洽,这边的年轻人们也开始闲谈,林小桌问邓思文:“我突然想问问你,群龙驾校究竟是公立还是私立的?”
邓思文如实回答:“私立的。”
“所以你真的是家族企业继承人?”林小桌虽然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性,真正向邓思文证实之后,还是惊讶得不能自已:“所以,老邓教练虽然天天亲自带学生,其实是整个驾校的董事长?”
“我爸他确实是一把手……但我,不一定是继承人。”邓思文小心翼翼地回答这几个微妙的问题。
“你这颗笋,真是深藏不露。”林小桌大笑起来,惹得三位长辈都朝这边看,她连忙收敛住夸张的表情,打算弄清另一个好奇许久的问题。
林小桌转向金诺诺:“你们俩,在谈恋爱?”
金诺诺睁大眼睛,腼腆地低声回答:“还,还没有。”
“那你们现在就谈!”买菜婆婆忽然发话,惊得四个年轻人都怔了怔,她接着说:“放下啦,婆婆看人很准的!我觉得哪两个年轻人能成,他们俩就准能成。我和老钟年轻的时候……”
邓思文终于明白,婆婆所言非虚——“顾问”果然是一个闲职。此时此刻,职微言轻的小邓顾问,眼看着互助会的讨论话题向与练车无关的方向发展、越跑越远,却无可奈何。
这一边,困难户们开展着气氛轻松、环境精致的茶话会,而与此同时龙泉驾校里,庄严肃穆的车队办公室静悄悄。
邓祥贺霍地站起,盯着邓大路的眼睛问:“大路,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思文一个人请假也就算了,那些位列名单上的困难户,居然一个都没来?”
“可能是凑巧,大家今天都有事吧。”无学员可带的邓大路,只能可怜兮兮地坐在办公室里,忍受叔父不间断的唠叨。
“考试就在眼前,规则改革就在眼前,这些重点学员竟然一点危机感都没有!”邓祥贺越想越愁,绕着桌案喃喃不休:“居然一个都没来,一个都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