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弘道原本以为,自己这样揭破脸皮直言不讳,顾宪成一定会坐不住了,大概会愤而袖手离开。但事实却相反,顾大人依旧稳如泰山,就是不动。任凭范弘道冷嘲热讽风吹浪打,我自唾面自干。
范弘道想气走顾宪成并非单纯是有仇有怨或者彼此看不顺眼,有顾大人这样的极端死硬分子在旁边捣乱,今天劝说沈尚书的难度肯定成倍增加。
所以范弘道上来先将矛头指向了顾大人,怎奈这里不是自己家,范弘道最多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没可能动手赶人。他只好长叹一声,认命的败给了顾大人这份坚(执)韧(拗)。
此时沈鲤也看完了申首辅的书信,范弘道只好转入正题,对沈尚书道:“沈部堂可否知道,阁下虽安坐家中,大祸却即将临头?”
噗!沈鲤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啦,不是被吓到了,而是被范弘道的大言不惭呛到了。
对饱读群书的沈鲤和顾宪成而言,这套路实在太耳熟了,随便一本演义小说都会有这样的台词。开口先把人吓住,然后指点一条明路,俗烂的不能再俗烂。再说真要有什么祸事,那也是你范弘道招惹来的,还好意思在这里危言耸听!
范弘道仿佛对自己的“不靠谱”言行毫无所觉,又开口道:“部堂老大人不相信吗?”
沈鲤平复了心情,很平静的说:“如果你只有这几句危言耸听,还请免开尊口。”
这其中排斥感十分浓厚,但范弘道并不在意,就凭两边的关系,要是上来就言谈甚欢,那才见鬼了。若不是充当了送信并传话的使节,只怕连沈鲤的面都见不到。
“老大人你对自己当今的处境,真的一无所知吗?”范弘道反问道,又很无礼的抬手指着顾宪成,继续对沈鲤说:“庙堂里像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拼命鼓动老大人入阁为辅臣,并且同气连枝、互相呼应,极力要将老大人推入内阁。
但是究竟能成不能成,老大人你自己心知肚明。可这些人仍然不会罢休,仍然会高举沈部堂的旗号,拼命的为沈部堂摇旗呐喊,不将你推到大学士位置上誓不罢休!”
旁边顾宪成冷笑着插话说:“你与我等道不同不相为谋,本不是同路之人,你站在自家立场上当然要如此说。吾辈所作所为,在你眼里都是不应该,那就对了!尔等所作所为,在我眼里一样都是错,懒得与你说而已!”
范弘道这时候完全不理睬顾宪成,只对沈鲤说:“那在下就斗胆替部堂老大人分析,长此以往的后果是什么?于公庙堂中纷争不停,陷入门户恶斗,几乎永无宁日!又更加导致朝政荒废,政令阻塞,于国于民皆为大害也!
于私老大人你被他们这些人所裹挟,会越发的身不由己!你面前就是一堵高墙,但是他们却会推着你往墙上撞,到了最后,动手推你的人可能不会有大问题,但是老大人你却可能会被撞得粉身碎骨!”
沈鲤微微皱了皱眉头,范弘道所说的情况当然不是空言虚构,他身为漩涡里的当事人,岂能一无所察?现在他内心深处确实处在一个困境当中。
“满嘴小人之言!”顾宪成坐不住了,站起来对范弘道叱道:“常言道,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立身处事动辄有畏难之心,愧读圣贤书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为大丈夫!
更何况如你所言一定不成?所谓得道多助,只要朝中君子上下齐心协力,终能激浊扬清、扫荡奸邪,正气充塞于庙堂,自然朝政清明,如此方能无愧于天地之间!”
范弘道依旧不理睬顾宪成,现在顾大人就是个捣乱的,而核心人物是沈鲤。只要能触动沈鲤,让沈鲤与申首辅达成“和解”,顾宪成有天大的本事也没用。
“部堂老大人你仔细看看,你身后其实都是这样的人!老大人如此睿智,难道看不出此中真正危机?你身后的这些同党只是需要一个借口,能让他们可以与阁部大臣博弈而已!不然一群以清流自居的中层官僚,凭什么与阁部大臣争权夺利?顾宪成区区一个五品郎中,凭什么能成为朝堂上的风云人物!
而你沈部堂,就充当了这个被利用的角色,他们只是凭借你这个杠杆,打着推你入阁的旗号,就与阁部大臣角力,然后达成他们自己的私愿!”
范弘道这些话,很直白的指责清流势力将沈鲤当成了争权夺利的工具,也点明了清流势力道德表面下的自私性。要知道,标榜道德是清流势力最大的根基,他们是不会承认自私性的,范弘道这些话无异于直接戳进了顾宪成的心脏里。
不过没等顾大人发飙,沈尚书却怒了,拍案喝道:“住口!小子慎言,少做无稽诛心之论!你这样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测诋毁,只会污了老夫耳朵!”
面对二品大员的怒气,范弘道毫无畏惧,坦然而道:“在下无意评论对错是非,只是就事说事!事实情况就是如此,老大人身处万丈深渊旁边,还请早做抉择,以免误人误己!”
一开始范弘道说大祸临头,被沈尚书当笑话,现在范弘道说万丈深渊,沈尚书却不得不有所深思。范弘道唯恐吓唬的还不够,又抬起手指着顾宪成,想要说些什么。
顾大人看到范弘道又像指着三流筹码一样指着自己,很有上去把范弘道手指头掰断的冲动。难道自己在范弘道眼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路人?
范弘道对沈尚书阴森森的说:“老大人想想,玉石俱焚之下,他们这些人会有好下场吗?就算为了庇护你的后辈同道,你也要走好下一步啊。”
张居正殷鉴在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沈尚书对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有很深刻的认识,听到这句话不禁陷入长久的沉默。
沈尚书不得不掂量,目前自己入阁毫无希望,大家为了这样毫无希望的目标,而且目标不是国计民生江山社稷之类的原则问题,仅仅是自己的官途,去碰的头破血流究竟值得不值得?谁敢说,以宽厚示人的申首辅就没有狠辣的一面?(未完待续)